查看完整版本: 【品花宝鉴】【全】作者:[清]陈森撰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8 23:23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三十八回论真赝注释神禹碑数灾祥驳翻太乙数

  且说徐子云请了屈公来,并请南湘、仲清、文泽、春航、王恂、子玉作陪,
仍在梅崦中。王恂是日为孙亮功请去有事,因李元茂吉期已定,要招赘过来。亮
功因两位贤郎是不懂事的,一切皆托王恂料理,王恂所以不能前来。

  子云因屈道生是个高雅好静的人,名旦中止叫了四个,宝珠、漱芳、蕙芳、
素兰。漱芳有恙不能前来,格外又知会了琴言。是日屈公先到,与子云、次贤叙
了好些旧话。

  且将屈公的出身述其大概。屈公是湖北武昌府人,为三闾大夫之后。学贯天
人,神通六艺,但一生运蹇时乖,家道清寒,除了书籍之外,一无所有。

  其父由宏词科授了翰林院检讨,未满三十岁,即行去世。

  那时道生才得四岁,尚有祖父母在堂,其太夫人苦节多年,教养兼任。道生
到了十六岁上入了学,即丁祖父忧。三年服满,将要应举,又丁了祖母忧,又是
三年。那年服阕后,太夫人又相继去世。道生一连丁了九年忧,已到二十五岁了。

  娶妻闵氏,贤慧无双。道生奔走衣食,笔耕糊口,历走燕、赵、吴、越,并
滇南、黔省,为诸侯幕客。纵横万余里,遨游二十年,名重一时,爱其才品者咸
比为杜少陵、孟东野。但其赋性高旷,不善治家,常为贫乏所累。后复游京师应
举,两试不第,馆于刘尚书家,教过文泽两年。继为华公子请去教书,又逗留了
三年,仍归乡里。守令钦其贤,举了孝廉方正,铨选了江西一个苦缺知县,任满
题升了南昌府通判。去年夫人又病故了,剩了孑然一身,并无亲丁骨肉。

  有几个下人,也是外面荐来的。只有一个长随叫刘喜,跟了有五六年,颇有
良心,其余是些不关痛痒的。屈公虽则一肩行李,生平所藏金石玩器、名书古画,
倒有好几箱。到京来,刘尚书念旧,见其宦囊萧索,赠了他二百金。

  华公子知道他来,出城拜了他,送了三百金。屈公得了五百金,又到那些古
玩铺买了好些书籍、名帖等类。从前相好中有寒士者,也分送了好些,目下所余
无几了。

  从前徐中堂在京时,也与他相好,并有些事情请教他,又请他代代笔,作些
诗文,所以子云以长者相待。史南湘是同乡后辈,不消说是认识的了。

  田春航前日已经会过,唯仲清、子玉初次识荆,见了那仙风道骨的相貌,况
且又是父执,自然十分恭敬。道生见仲清骨秀神清,知是不凡。又看子玉温然玉
立,皎若珠光,秀外慧中,神怡气肃,又不是那徒有外貌的一派,心中十分大喜,
想道:「梅铁庵可为有子矣。」便与子玉说些江西事情,说道:「令尊大人严拒
情面,杜绝苞苴,一省人都比他为司马光、文彦博。

  士子们感戴是不用说了。「又问些子玉去年乡试的事,子玉一一答了。道生
看他言词清蔼,气象虚冲,自然已是个饱学,心里要想试试他,且到饮酒时慢慢
的考他。

  只见四旦约齐同来,蕙芳已经认识,四人都上前请安。道生拱了手,命他们
坐了,细细看了一番,又问了三人名号,谓子云道:「如今京里的相公,一发比
从前好了。」子云道:「今日本不应叫他们来伺候,因他们尚不十分恶劣,还可
以捧研拂笺。况他们前日听得先生来了,要瞻仰瞻仰老名士。若得齿颊余芬,褒
扬一字,则胜于拳金之赏,想先生决不责子云之荒谬也。」道生笑道:「你为我
是孝廉方正出身,故有此说。对花饮酒,何损于品行?不是我恭惟你,我看这四
位倒不像个梨园子弟。你们自然是极熟的,我却头一回见面,我试将他们的大概
说出来,看对与不对。」众人听了,倒要细细的听他怎么讲。次贤道:「我知道
尊兄是精于风鉴的,但以后的话不要讲他,倒要讲讲从前的是。什么千金事业、
两子收成的话,我也会说的。你能将各人的性情脾气讲出来,我才服你。」诸旦
听了皆笑。子云道:「这个未必相得出。」道生道:「不难,待我说给你们听。」

  说到此,已摆了席。子云敬酒,分了东西两席。东首是道生不消说了。

  西首定要南湘,南湘道:「这是我乡前辈,如何敢抗礼。」

  才定了仲清。东席第二是南湘,西席第二是春航。东席三是子玉,西席三是
文泽。子云东席作主,次贤西席作陪。宝珠、琴言在东,蕙芳、素兰在西,一一
坐了。主人让酒,客皆饮了几杯。道生道:「我将前日先见的苏媚香谈起。」西
席的人个个细听。道生道:「我这看相不论气色,部位是要论的,然尚在其次。

  我看全身的神骨、举止行动、坐相、立相,并口音言语,分人清浊,观人心
地,以定休咎。但头一句就恐有些不对,我看媚香是个好出身,不是平常人家的
子弟,你们自必知道,对不对呢?「众人心上有些诧异,犹疑他知道他的出身,
所以头一个就拿他来开场,要显他的本事。次贤道:」你不要访了他的根底来。
「道生道:」这也何必要访?我知道他聪慧异常,肝胆出众,是个敢作敢为的。

  但虽是个好出身,未免幼年受尽了苦,所谓死里逃生。据我看,他一二年内,
必有一番作为,就要改行的。后来收成怎样,此事还远,我也不必说。若说,静
宜又要驳我了。「再看素兰、宝珠,大致相仿,与蕙芳也不差什么,就没有讲他
们出身。又道:」出污泥而不滓,就是他们三人的大概了。「看到了琴言,道生
道:」这位有些不像,如今还在班里么?「次贤道:」现在班里,而且是个五月
榴花照眼明,雅俗共赏,是个顶红的。「琴言笑了一笑。道生道:」雅或有之,
俗恐未必。我看他身有傲骨,断不能与时俯仰,而且一腔心事,百不合宜。此人
若念了书,倒与我一样,断不能发科发甲的。「众人听他说得很切,也就笑了。

  又要琴言的手看了一看,道:「可惜了,有文在手,趁早改行,虽非富贵中
人,恰是清高一路。你这片心与人两样,不是你愿意的,恰一点委屈受不得。是
你愿意,恰又死而无怨。如遇着忠孝节义的事,倒能行人所不能行的出来。但有
一句话,心从宽厚上用,可以造命立运,惟怕寿元不足。然而修身以俟,也可挽
回造化。」众人听他说得真切,便知道真能看相,不是瞎话。琴言因这几句话,
说到心坎上,便也十分快活。又看那屈道生有飘飘欲仙之概,便也待他亲厚起来。

  道生与南湘并坐,便问道:「令尊到任可有些施为?请把善政讲讲。」南湘
道:「家严初任外官,况且才三个月,尚未办什么事,就访得了一个土豪、两个
蠹役,地方上很称快。制台写信来,也说了几句好话,其余也没有什么。」道生
道:「我知道你令尊是耿直人,定有作为的。说起土豪、蠹役,何处没有?即如
江西,我到任的时候,那土豪、蠹役最甚,民遭其殃者,不计其数。一连七任知
县都装聋作哑,不敢办他,因此越发胆大了。有个口号:」东乡有一虎,西乡有
一狼,虎食人之肉,狼食人之肠。狼虎食完剩残血,犹饱馋蛇与饿蝎。公门荡荡
开,蛇蝎齐进来。县官坐堂如土偶,蝎爬其背蛇盘首。‘那狼、虎是土豪,蛇、
蝎是蠹役。东乡的捐了个卫千总,西乡是亲兄弟。一个武举、一个武生,他手下
的都是贼盗,他作个窝藏盗首,结交了东乡虎,包揽词讼,把持衙门,又有蛇、
蝎二役勾连。我到任时,查三年之内已换了七任知县,盗案、命案共有二百余件。

  我费了半年心力,办了这五个人,已后就太平无事,也没有个命、盗案出来。

  「子云道:」这功劳却也不小,感恩受惠的人也不止一县。「道生道:」我
也不敢居功,地方上应办的我总要办,尽力作去,也不管身家性命,且到什么地
位再说。「又与诸名士谈讲了好些事情。

  子云见上菜的家人一件新衣上爬着个虱子,候他上好了菜,叫他拈掉了。道
生即问关子玉道:「世兄博览经史,不知方才这个虱子见于何书为古?诗词杂说
是不用讲的。」子玉劈头被他一问,呆了一呆,想道:「这个字却也稀少,他说
见于何书为古,这些扪虱、贯虱就不必讲了。」婉言答道:「小侄寡闻浅见,读
书未多。见于书史者也只有数条,大约要以阮籍《大人先生论》‘君子之处域内,
何异虱之处□中’为先了。」南湘道:「还有《史记》‘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
虱。’」道生道:「此二条尚在《商子》之后,古有虱官,见于《商子》。

  《汉书艺文志》传《商君书》二十九篇,后来亡其三篇,只传二十六篇。内
有仁义礼乐之官为虱官。杜牧之书其语于处州孔子庙碑阴曰:「彼商鞅者,能耕
能战,能行其法,基秦之强,曰:彼仁义虱官也。‘盖仁义自人心生,犹虱由人
垢生。译虱字之义似易生且密之意,不知是否?」南湘、子玉拜服。次贤道:
「今日道翁要开书箱了,幸这些陪客都还可以领教。若单是我一个,我就不准你
讲。」道生笑道:「你们都是些才人词客,无书不览,我这老朽,岂敢班门弄斧。

  况且少年时也是些耳食之学,随听随忘,如今都不记得了。「子云道:」前
日次贤见过大著内有一种《醒睡集》,此书可在身边么?「道生道:」此板早已
劈化了,这是少年时无赖,作这些东西,豪无道理。「子云道:」又闻得有些对
戏目的对子。「道生道:」有数十条,也记不得了。「次贤道:」我们前日几个
人,也凑了好些。「又指琴言、蕙芳、宝珠三人道:」这三个还有一个王桂保,
他们也对了许多,比我们还好些。「便叫人到他书房拿出一个单子,并上次所行
之令也写在上面,注了各人姓名。道生看了,连声赞好,道:」不料这四位竟能
如此,竟是我辈,老夫今日真有幸也。他们贵行中我却也见过许多,不过写几笔
兰竹,涂几首七言绝句,也是半通不通的。要似这样,真生平未见。怪不得诸公
相爱如此。可惜老夫早生四十年,不然也可附裙屐之列。「诸人见他欣赏,个个
喜欢。

  那边仲清问道:「先生所藏金石甚富,且精于考辨。不知篆隶碑板,究以何
本为最?」道生道:「古篆近人不甚讲究,如《衡岳碑》,相传七十七字,在衡
岳密云峰。至宋嘉定中何致子一游南岳,拓其文刻于岳麓,杨用修又刻于滇南,
杨时乔又刻于栖霞,辗转相刻,姑为弗论,余尝译其文曰:承帝曰嗟,翼辅佐卿。

  洲渚与登,鸟兽之门。

  参身洪流,而明发禹兴。

  久旋忘家,宿岳麓庭。

  智营形折,心罔弗辰。

  往求平定,华岳泰衡。

  宗疏事裒,劳余神□。

  郁塞昏徙,南溃衍亨。

  永制食备,万国其宁,窜舞永奔。

  凡七十七字。王元美曰:「铭词未谐圣经,类周篆、穆天子语。‘此为知言。

  其次如周武王《铜盘铭》云:

  左林右泉,后冈前道。

  万世之宁,兹焉是宝。

  亦岂三代语耶?其为赝作无疑。石鼓文,郑樵谓秦惠文后及欧阳三疑皆不足
据。韦应物谓文王之鼓,宣王刻诗。马子卿谓宇文周时作,更为妄论。唯董、程
二氏以《左传》成王有歧阳之搜证之,凿凿可据。以后则秦《峄山铭》,为宋淳
化中郑文宝刻,尚不失为古篆。汉隶之最佳也,以《孔庙礼器碑》为第一,次则
汉《曹景完碑》,一则神奇浑璞,一则丰赡高华。

  至魏之《劝进碑》、《受禅碑》、《祀孔子碑》,后魏鲁耶太守《张君颂》、
李仲璇《修孔子庙碑》等等,优劣互见。汉隶已失,况其后乎。「仲清称善。

  春航道:「兰亭聚讼纷纷,即定武本亦有二刻。真伪已分,究何以辨?」道
生道:「兰亭刻于唐太宗贞观年,先太宗为秦王时,得于僧辨才处。贞观十年,
始命汤普、冯承素、诸葛贞、赵模,各临拓以赐近臣。当时褚遂良、欧阳询各有
临本,人并崇尚。所谓定武本者,欧临是也。唐绢本者,褚临是也。彼时欧临石
刻在禁中,后石晋之乱,契丹辇石投于杀虎口,既为定武太守李景文所得,入于
库中。熙宁间,薛师正出牧,刊一别本,以应求者。此定武有真赝二刻。其子薛
道祖又摹之他石,潜易古刻,又剔损古刻湍、流、带、左、右,五字为识。大观
中诏向其子嗣昌取龛宣和殿,后靖康之乱失去。

  及明弘治间,得于天师庵中,置于太学,而欧本复显。褚摹绢本,当时广赐
各郡学宫,如颍上石、长治县石皆得之,后明代颍上井中夜放光如虹,县令荀公
异之,掘地得兰亭,并门铜□,舍利数颗,即为荀令携至家。至今不知流落何处
矣。至于各家临本,不可胜数,诸公自有法眼,无俟鄙人陈说也。「

  春航又道:「人说汉之碑,宋之帖,可以只立千古,淳化、大观、绛帖、潭
帖,此四帖可好?」道生道:「以鄙见论,以淳化为第一,次大观,次绛帖,又
次潭帖。然宋人常谓潭帖在阁帖之上,又谓淳化创始,兼以王著摹手不高,未及
大观之精美。然淳化气运朴厚,大观光彩浮动,比之诗,则盛而渐晚矣。」

  众人尽皆拜服。

  子玉问道:「先生方才说唐诗中晚之分,小侄以唐诗自然推李、杜、韩三家,
而王荆公定诗则称杜、李,又选杜、韩、欧、李四家诗,则以李太白居四。元微
之亦谓杜在李上,其优劣之意见于《工部墓志》。以太白天才,竟有不满人意处。

  韩昌黎则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何用故谤伤。蚍蜉
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乃自真心倾倒之意,究何所折衷?」道生道:「诗以性
情所近,近李则好李,近杜则好杜,李、杜兼近则兼好矣。

  元微之粗率之文,颓唐之句,于李岂能相近?自然尊杜而贬李。王荆公谓李
只是一个家法,杜则能包罗众体,殊不知李亦何尝不包罗众体,特以不屑为琐语,
人即疑其不能。大抵论太白之诗,皆喜其天才横逸,有石破天惊之妙。

  《蜀道》、《天姥》诸篇,摹拟甚多,而我独爱其《乌栖曲》、《乌夜啼》
等篇,如《乌栖曲》云: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
西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其《乌
夜啼》云: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
语。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空房泪如雨。

  其高才逸气,与陈拾遗同声合调。且其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
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故律诗殊少。常言寄兴深微,五言不
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

  以鄙见论之,李诗可以绍古,而杜诗可以开今,其中少有分辨,故非拘于声
调俳优者之所可拟议也。昌黎古诗,直追雅颂,有西京之遗风,其五七古尤好异
斗奇,怪诞百出,能传李、杜所未传。读《南山》等篇,而《三都》、《两京》
不能专美于前。

  人既无其博奥,又无其才力,尽见满纸黝黑,崭崭□□,所以目为文体,至
有韵之文不可读之说。

  此何异听《钧天》之乐,而谓其音节未谐。特其五七言绝句及近体诗非其所
好,只备诗中一格,原不欲后人学诗,仅学其五七言绝句小诗也。「此一番议论,
议论得个个首肯,宝珠、蕙芳等亦颇能领会。

  子玉道:「诗之妙论,既闻命矣。韵有通转之分,且处魏晋而始,如李登之
《诗韵》,吕静之《集韵》,齐周□作《四声切韵》,梁沈约撰《四声》一卷,
而韵谱成。隋陆法言、刘臻等,本沈约之旨又为《广韵》,唐郭知玄又为《切韵
》,孙□又为《唐韵》,丁度、宋祁为《集韵》。景云已后,又有《礼部韵》,
王宗道之《切韵》,吴棫之《韵补》,元阴时夫之《韵府群玉》,其合韵、分韵,
究以何韵为是?」道生道:「韵学之辨,诸家通转各有依据。沈约以越音而定八
方之音,岂能尽合?而同一字也,而舌与齿为一音,齿与舌又为一音。即如五方
土音,甚难吻合,所以支元之韵最杂,正不知何方人才能念出一韵来。昔分在韵
为二百六部,自淳中,平水刘渊始并为一百七部。

  《广韵》计二万六千一百九十四字,《集韵》计五万三千五百二十五字,《
礼部韵》止收九千五百九十字,毛晃增韵,较《礼部韵》增二千六百五十五字,
刘平水之《礼部韵略》又增出四百六十三字,而古书尽变。说者谓韵之失不在二
百六部之分,而在一百七部之合,阴时夫又较《礼部韵》、毛晃、刘平水韵,刊
落三千一百余字,有去古雅而入讹俗者。又黄公绍之《韵会》分并依毛、刘韵而
笺注颇博,增添一万二千六百五十二字,不为无补。第其次序泥于七音三十六母,
又为后人所议。今之韵即沈约之韵,但古韵之通,似较今韵为是。章黼之《韵学
集成》校定四声,而古韵之通转亦可类推。请以《雅》、《颂》、《离骚》古歌
诗核之,古今通转之异可想见矣。「子玉避席而谢。

  南湘道:「古人讲《易》言理不言数,今人讲《易》言数不言理。数竟可以
该得理么?且数自康节先生之后无真传。今之所为太乙数者,可以验运祚灾祥刀
兵水火,并知人之贵贱。

  其考阳九百六之数,历历灵验,其说可以得闻否?「道生道:」宋南渡后,
有王??著《太乙肘后备捡》三卷,为阴阳二遁,绘图一百四十有四。以太乙孝
治人君之善恶,其专考阳九百六之数者,以四百五十六年为一阳九,以二百八十
八年为一百六。

  阳九奇数也,阳数之穷;百六偶数也,阴数之穷。王??之说云:后羿寒浞
之乱,得阳九之数七;赧王衰微,得阳九之数八;桓灵卑弱,得阳九之数九;炀
帝灭亡,得阳九之数十。此以年代考之,历历不爽。又云:周宣王父厉而五幽,
得百六之数十二;敬王时,吴越相残,海内多事,得百六之数十三;秦灭六国,
得百六之数十四;东晋播迁,十六国分裂,得百六之数极,而反于一;五代乱离,
得百六之数三。此百六之数,确有可验。

  但又有不验者:舜禹至治,万世所师,得百六之数七;成康刑措四十余年,
得百六之数十一;小甲、雍己之际,得阳九之数五,而百六之数九;庚盯武乙之
际得阳九之数六;不降享国五十九年,得百六之数八;盘庚、小辛之际,得百六
之数十;汉明帝、章帝继光武而臻泰定,是百六之数十五;至唐贞观二十三年,
得百六之数二。此皆不应,何也?甚至夏桀放于南巢,商纣亡于牧野,王莽篡汉,
禄山叛唐,阳九百六之数,皆不逢之,又是何故?所以我说数不敌理。

  理生于自然,数若有预定。故圣人言理不言数,数止理中之一端耳。「南湘
道:」是真快论,可破古今之疑。「次贤道:」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樽前现在
身。我有一个极琐屑鄙俚之理要请教请教。我见《越绝书》有慧种生圣、痴种生
狂、桂实生桂、桐实生桐之说,我往往见愚夫蠢妇,倒生出绝慧绝美的儿女来。

  看其父母,先天后天,皆无此种宿因,何竟得此妙果?「道生笑道:」这个
理倒有些难讲。然《齐民要术》内说种梨法,一梨十子,唯二子生梨,余皆为杜。
段氏曰:鹘生三子,一为鸱。《禽经》曰:鹳生三子,一为鹤。造化权舆,夏雀
生鹑,楚鸠生,《南海记》曰:鳄生子百数,为鳄者才十二,余为鳖,为鼋,随
气而化。且推之,圣不生圣,贤不生贤。

  先儒谓扬雄宜有后,张汤宜无后,以人之私智,岂能定天之理?且理有常,
亦有变,岂无为气所感,可以变化气质。抑或愚夫愚妇,外貌虽蠢,其七情六欲
之间亦有一样不蠢,从此解了这点灵气,就借此结成,也未可知。「说得众人大
笑。

  子云道:「古人美人多矣,其形之妙丽,唯在人之笔墨描写。见于文词诗赋
者,亦指难胜屈,究以何处形容得最妙,先生肯指示一二处否?」道生道:「古
人笔墨皆妙,何能枚举。但形容的美人得体,又要人人合眼称妙者,莫如卫庄姜。

  《硕人》之诗,先曰:「硕人其颀,衣锦□衣。‘这两句,就写得光华射目。
’领如蝤蛴‘,至’美目□兮‘,便字字形容绝妙,不着一衬帖语,不用一假借
语,正所谓咏月咏月满,写花写花开,扫去烘云托月之法,是为最难。若写服饰
之盛,体态之研,究未见眉目鼻口之位置何如也。宋玉《神女赋》未尝不想形容,
但云:」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极
言其光亮而已。明日犹可,而白日、屋梁,则比之不伦。而曹子建《洛神赋》复
用其意,有‘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神女赋》又云:「忽兮改容,婉
若游龙乘云翔。‘而《洛神赋》复用其句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是真不
善体会,以游龙比美人,吾不知其何所见而然。再如宋玉《好色赋》云:「增之
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只概而言之,不求其实可也。若必细核其人之
长短,亦有语玻既云增之一分则太长,则此人真长,减一分必不为短。既云减之
一分则太短,则此人真短,增一分必不为长。此又文章之过情语也。小说中有刻
划尽致,言人所不忍言,而令诸者目眩意移,其神情活现纸上,则莫如《杂事秘
辛》之描写女莹身体,令人绝倒。你们细想:」女??以诏书如莹寝处,屏斥接
侍,闭中阁之时,日晷薄辰,穿照蜃窗,光送着莹面上,如朝霞和雪,艳射不能
正视,目波澄鲜,眉妩连娟,朱口皓齿,修耳悬鼻,辅靥颐颔,位置均适。??
寻脱莹步摇,伸髻度发,如黝髹可鉴,围手八盘,坠地加半握。已,乞缓私小结
束,莹面发?W抵拦。??告莹曰:官家重礼,借见朽落,缓此结束,当加鞠翟
耳。

  莹泣数行下,闭目转面内向,??为手缓捧着日光,芳气喷袭,肌理腻洁,
拊不留手。规前方后,筑脂刻玉,胸乳菽发,脐容半寸许珠。私处坟起,为展两
股,阴沟渥丹,火齐欲吐。此守礼谨严处女也。约略莹体,血足荣肤,肤足饰肉,
肉足长骨。

  长短合度,自颠至底,长七尺一寸,肩广一尺六寸,臀视肩广减三寸,自肩
至指长各二尺七寸,指去掌四寸,肖十竹萌削也。

  髀至足长二尺二寸,足长八寸,胫跗丰妍,底平指敛,约缣迫袜,收束微如
禁中,久之不得音响。??令催谢皇帝万年,莹乃徐拜称皇帝万年。若微风振箫,
幽呜可听。‘虽文章秽亵,然刻划之精,无过于此。「众人说道:」极是,从古
以来,未有量及身体者。「子玉道:」缠足之始,谓始于陈后主之潘贵妃,今《
秘辛》之’约缣迫袜,收束微如禁中‘,非缠足之始么?「

  道生道:「此不过略为缠束,不使放散,读‘胫跗丰妍,底平指敛’,似又
非今日之紧紧缠小,必使尖如莲瓣也。」蕙芳道:「这个尺寸是怎样?身长七尺
一寸,肩广一尺六寸,怎样算法?若依今日之尺寸,只怕没有这般长大人。」道
生道:「这是汉尺,比起今日工部营造尺来,只得七寸五分。而营造尺比起民间
裁尺,只得九寸三分。依营造尺折算则七七四尺九,五七三寸五,再加七分五,
为五尺三寸二分半长。若核如今的裁尺折算,则五九四尺五,三九二寸七,再加
上二分二,共长四尺八寸许。这身也就长了,似乎与你差不多,还要略高些。

  肩广一尺六寸,核营造尺则一尺一寸五分,核裁尺一尺一寸有零,臀视肩广
减三寸,下体核今裁尺只广八寸有零,是个纤瘦身材。手自肩至指长二尺七寸,
核营造尺长二尺零二分半,依裁尺只得一尺八寸有零。髀至足长三尺二寸,依营
造尺长二就四寸,依裁尺长二尺一寸六分,上下长短倒相称的。足长八寸,依营
造尺实长六寸,依裁尺得五寸四分,究与缠足相异,也不为过校通身算起来,身
材觉长了些。要不然,古之美人,总是身长玉立的。「次贤道:」你也实在算得
细。当日女??量的时候,或者量错了,多说了一寸,也未可知。「说得众人皆
笑。

  道翁又道:「都中现有一个极博雅的人,年纪虽轻,与我是旧交,也是个南
京巨族。论起世家来,与子云、星北不相上下,想诸公自必相熟的。」子云道:
「是那一位?」道翁道:「此君姓金名栗,号吉甫,可相好么?」众人同道:
「久闻其名,恨未一见。」道翁道:「若论考据学问品行,当今可以数一数二了。

  他也有一部说部,是说平倭寇的事,我将他这书的名字忘了。曾经看过一遍,
笔下极为雄剑将两个逆首定江王、静海丞相骂得真真痛快,实在是才人之笔。
「次贤道:」此辈叛贼荼毒生灵,害人多矣,也是人人言之发指的。既有此骂,
也是快事,将来倒要找一部读读。「道翁道:」但其人时运太坏,未能大用其才,
真真可惜。「宝珠忙接道:」何幸此君,今日竟遇知己。「道翁道:」瑶卿与此
君相好么?「素兰在旁道:」他的画画弹琴,皆是此君教的。前月他们还逛了两
天翠微山呢。他之待此君,也不亚于蕙芳之待湘帆了。「宝珠一笑,道:」何至
于此?「子玉道:」前在瑶卿处,见其笔墨高雅之至,大有唐六如的光景。「道
翁道:」不特笔墨似六如,命宫磨蝎也似六如,却是怪事。何以古今若合,此又
不可以言理不言数了。我明日尚要拜他去。「子云忙道:」何不为我先容?得此
良友,也是快事。「道翁道:」妙极,妙极!「宝珠道:」此君疏懒太甚,不好
交游的。「道翁道:」想与此数君自必水乳。「这一日,屈道翁足足讲了一日,
人也乏了。吃完了饭,散坐了一会,也就二更光景。刘文泽系旧学生,不敢问难。

  宝珠问子云要柄扇子,求道翁题诗,子云索性叫取四柄扇子出来,给四旦每
人一柄。于是宝珠拂几,蕙芳移研,素兰磨墨,琴言润毫,共求道翁留题。道翁
也十分高兴,遂将各人的大概,每人写了七律一首,半行半草的一笔虞世南,并
落了双款。四旦谢了,谈了一会各散。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8 23:24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三十九回闹新房灵机生雅谑装假发白首变红颜

  话说王恂前日不能赴怡园之约,因为孙亮功请去商办喜事,也替他张罗了几
天。定于二月初十日招赘,也不多几天了。新年李性全寄了几百两银子来与元茂,
并写个禀帖与王文辉,要替他儿子办喜事。王文辉不耐烦作媒,俱令王恂代劳。

  李元茂求着了魏聘才,求其代制一切。魏聘才闹了一个多月,花的,输的,
丢了好些银钱,窃案又未能破,心上也有些烦闷起来,不得主意。今见李元茂来
求他,当日原是他与王文辉为媒,意欲借此到文辉处走动,作个幌子,便答应了,
又道:「你去年借我的镯子,如今也该取还我了,迟一日多一日利钱。」元茂道
:「老爹只寄了三百两银子来,要办这件事,只怕还不够。我又无处借,你再要
这帐,就坑死我了。」聘才道:「这话奇了,怎么说坑你?你去年怎样讲的,说
家信一到就还,如今倒问你也不好问了。」元茂道:「你放心,待我过门之后,
我就赎还你。」聘才道:「到过门之后,一发没钱了。」元茂道:「我虽没钱,
他应该有钱。」聘才道:「他是谁?」元茂笑道:「就是内人。非但这一笔,还
有好些钱,想出在他身上呢。」

  聘才笑道:「你内人身上倒会出钱?」元茂道:「岂有此理!」

  聘才道:「你自讲的,要出在他身上。」元茂道:「我不过想他有些陪嫁,
嫁了我也就任凭我了,稀罕你那一个镯子取不出来?」聘才道:「要使老婆身上
的钱,也不是个汉子。」元茂道:「那又何妨?又不是当忘八来的钱。」两人说
笑了一回,元茂去了。

  聘才明日去拜王文辉,文辉进衙门去了,王恂接待。又同去见了亮功,说了
些客套,无非是现在客途,无人照料,一切尚求包涵等语。亮功道:「原是爱亲
结亲,这些烦文,一概删去。我也不要破费他一钱,一切在我就是了。」即留聘
才吃饭。

  到了前三日过礼,聘才只得去找元茂,免不得上去见了颜夫人,因有好几个
月不去了,又为去年闹了事,甚是局促不安。颜夫人也不问其往事,淡淡问了几
句话。聘才去见了子玉,子玉想起琴言前日的话,心上总有些怪他,也不似从前
待他亲厚了。

  元茂的事是梅进代办,替他办了钗环簪镯、彩缎衣衫,并借了颜夫人的珠冠
玉带、补服朝珠、蟒衣绣裙,共铺了十六盒,扎了亭子,也还像个局面。两个媒
人押了去。孙家收了,回盒不过相称,也无甚珍异之物。

  到了吉期,自有梅宅家人料理,备了两桌酒,一席送颜夫人,一席待媒人,
并请子玉、颜仲清作陪。仲清道:「元兄今夕真个到了群玉山头了。」王恂道:
「一路荣华到白头。」子玉道:「‘犹道灯前相对影,愈揉双眼愈模糊。’此是
近视眼洞房诗,今日可为元兄咏矣。」元茂道:「我说倒是近视眼好,就新人丑
些,也看不清楚。」仲清道:「若美的呢,可不孤负了?」元茂笑道:「我这新
人想来未必能美。我也有些风闻,只要不像那两位弟兄的相貌就好了。」到了吉
时,都送元茂到了孙宅,孙宅鼓乐迎接。此位姑娘系亮功前室所生,如今这位夫
人也不甚钟爱他,故??一切从简。女客只有陆氏夫人的嫂子,就是陆宗沅的夫
人,带了小女儿前来。男家早上道过喜了。倒是姬亮轩在那里假热闹,心上想闹
闹新房,自有两位废物招接。

  元茂与新娘拜了花烛,送入新房,坐床撒帐,饮了交杯,复又请新郎上席,
坐了华筵。那嗣徽、嗣元陪了一回,王恂、仲清即要移席到新房中畅饮。大家进
了新房,仲清道:「今日可以看新人的。」便要走到床前。床前本有两个伴送的
老妇人,还有两个小丫鬟侍立。嗣元恐怕仲清看了他的姐姐,便跑到床前把帐门
把住,口内连说了几个「看」字,然后挣出「不得」两字,若得众人都笑了。王
恂扯了仲清过来坐下,嗣元尚不放心,还死紧把住了帐门,众人不住的暗笑。嗣
徽道:「夫妇居室,人之大伦也,外人何得与闻?幸亏兄弟阋于床,外御其侮。

  不然,白雪之白,竟为十目所视矣。「子玉听了大笑。王恂对仲清道:」真
所谓‘无感我兮,无使龙也吠。’「仲清也觉微笑。李元茂得意洋洋的喝酒。

  姬亮轩与王恂、仲清是见过几回的了,子玉却是初见,心中想道:「这个梅
少爷好相貌,比起那孙老徽来,倒似那戏上岑彭、马武了。」聘才问姬亮轩道:
「好几天不见你东家出来,在家里作什么?」亮轩道:「这两天敝东有点贵恙,
不便行动。」

  聘才道:「什么贵恙?」亮轩道:「听得腿上生了疖子,所以不出来。」这
一席却分了三路,子玉、仲清、王恂是一路,孙嗣徽兄弟是一路,聘才、亮轩又
是一路,故此不能热闹。王恂作人素来和蔼,见同席都不能接洽,勉强要和合起
来。此刻在新房里坐位乱坐的,无有推让。聘才与亮轩坐了一面,仲清与子玉坐
了一面,元茂在上首独坐了一面,王恂与嗣徽坐在下首。

  叫嗣元过来,嗣元不肯,拿张凳子在床面前坐着。姬亮轩向子玉笑嘻嘻道:
「梅大先生是不常出来,小弟今日还是头一回识荆。如高兴,歇天何不到敝东处
来走走,敝东是极好相与的。」子玉不知他的东家是谁,含糊答应。即私问王恂,
王恂答以奚十一,子玉便是一腔忿恨,也不理他。亮轩又向元茂道:「舍表妹贤
德无双,李大哥真有福气,结了这头好亲。我们太亲翁不久外放,不是四川夔州
府,就是湖南辰州府。李大哥是娇客,将来同到任上,不要说是帐房,只怕内外
一切都要仰仗呢。」仲清听了好笑,忍不住道:「足下与孙府上怎么样的亲?」

  亮轩道:「孙大哥的嫡亲舅嫂,是我两姨中表嫡亲表嫂之嫡亲表妹,这是新
亲。

  叙起老亲来,从前已故太太的外祖,是我丈人的丈人。「仲清笑起来,聘才
道:」这个青,也只好算个蛋青了。「亮轩道:」虽然是淡亲,却也胜于举目无
亲。

  我听得有副对子道:「岂有文章惊海内,更无亲友在朝中。‘」又道:「乱
说,乱说。诸位是满朝朱紫贵皆亲友,我们这两位舍亲是不用说了。李新舍亲是
明府之子,梅大先生是堂堂学院的少爷,王大先生是侍郎大人之公子,颜大先生
是侍郎大人之娇客。就是魏大先生也作过华公府上的上宾,就是少府。都是一班
贵客。

  只有区区小子,是个幕宾,将来总要拜求栽培栽培,携带携带。「说得个恶
心。

  仲清忍不住问道:「姬先生这样叙起来,我们都可以算得亲戚,只要多转两
个弯。

  「亮轩连称」正是「。子玉微笑。元茂道:」我非但算不得清,而且也听不
清,真是葫芦牵倒扁豆藤。「聘才笑道:」忙中遇着腿缠筋。「嗣徽道:」亲亲
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亲亲人也,仁者人也。「嗣元听了乃兄开口,就要驳
起来,道:」这话、话,不、不通,你、你说凡有血、血、血气者,莫不、不、
不尊亲,都、都、都是你、你的亲,我、我、我想就、就、就只有螃、螃、螃蟹
没有、有、血,甲、甲、甲鱼还、还有、有血,王、王、王八也是你、你、你亲
戚、戚了。

  我就没有这、这、这许多亲。「说罢,呵呵的笑起来,笑得满屋人皆笑。嗣
徽道:」妄人也,何足与言。「嗣元道:」我、我、我倒不是妄、妄人,你、你、
你倒是个亡人,亡人、亡人无以为、为、为宝,仁、仁、仁、仁亲以为宝。「众
人听得更大笑。

  仲清道:「我有个笑话也是现成的。海龙王有一天放那些怪物转生,已放过
了好些。末后,巡海夜叉在泥里掏出两个怪物,求龙王放他,龙王看时,一个是
王八,一个是蛤螅龙王道:」这两个放他去,我有些不放心,教他找个保人来。

  ‘王八听了,即指着旁边龟丞相道:「他是我本家。’又指着蛇将军道:」
他是我的亲戚。‘龙王道:「丞相是你本家也就够了,怎么又添出个将军亲戚来?
’那王八答道:」非但亲戚,还算是本家呢。我们王八是不会生儿子的,要请蛇
来替生儿子,虽是龟宗,还是蛇种,所以亲戚也算得,本家也算得。‘海龙王笑
道:「你既有这好本家、阔亲戚,就放你去罢。’又叫蛤蟆上来问道:」你有本
家、亲戚没有呢?‘那蛤蟆道:「人人是我本家,个个算我亲戚。’龙王怒道:」
那里就有这许多?‘蛤蟆道:「我们这一种,是人溺里带的余精生出来的,所以
我也像个人样,不是人人算我本家,个个算我亲戚么?’龙王大惊道:」快些放
他去罢,不然他要与我攀亲了,不要攀出蛤蟆亲戚来。‘「说得聘才、王恂、子
玉几乎笑倒。嗣徽与亮轩知道是骂他们,因回答不出来,只好忍气。嗣元见骂了
他们,倒反笑起来,道:」好、好个王八亲戚,好、好个蛤蟆亲、亲、亲戚。
「王恂道:」我也有个笑话。一个妓女是个瞎子,有人去嫖他,他虽看不见,却
分得人的等次来。那一天接了三个客,老鸨问他道:「姑娘,你猜今日三个客是
何等样人?’瞎妓道:」头一个是秀才,第二个是刑名师爷,第三个是近视眼的
阿呆。

  ‘老鸨道:「你何以分得出来呢?’瞎妓道:」头一个上来,斯斯文文把我
两边的股分开去,又合拢来,既作我的正面,又作我的反面。又听他说道:此处
放轻,此处着重。一深一浅,是个作八股的法子。所以我知道他是秀才。第二个
上来,弄了一回,把我细细的看。听他说道:左太阳有一疤,右乳有指爪伤痕,
斜长一寸二分。停一回又听他说道:两足迸直,两手放开。这不是办命案的刑名
么?第三个来得很奇,一上来就把我那话儿看,他那眉毛似刷子一样,擦得我痒。
看看又闻,闻闻又看。我知道他是个近视眼的阿呆‘。「众人大笑,连那老婆子、
丫头也笑了。觉得帐子里一丝半息的微有笑声,是新娘子也在那里笑,把个嘴掩
紧了。嗣元道:」那、那、那个近视眼倒像李大哥,那个刑名就是姬大哥。「亮
轩笑道:」不是,不是。我看断非刑名,定是仵作。「李元茂道:」我不信眉毛
会擦得痒。「子玉笑道:」尊眉也就不轻了。「嗣徽道:」三人中吾学那个作八
股的。「聘才道:」我也有个笑话。亲兄弟两个,都是近视眼,然不肯自认近视
眼。

  哥哥常说兄弟的眼光不好,兄弟也笑哥哥目力不佳。他家隔壁有个土地堂,
新挂了一块匾,两人要试试眼光,去看匾,到底谁看得清楚。这两人偏又生得矮
小,哥哥先叫兄弟蹲下,他踏在他肩上,叫他站起,凑到匾前,细细一看,下来
对兄弟道:「我送你上去看。‘兄弟也照样上去看了,即问他哥哥道:」你看的
是什么字?’他哥哥道:「我看是块当铺的招牌,想必里面开了当。你看分明写
着土也当,是土也可以当得的意思。我们回去挑两担土来当当。‘兄弟笑道:」
哥哥看错了,我看是上他当三个字。我们去挑了土来,他又不当,不是上他当么?
’哥哥听兄弟说得有理,也就一同回去了。一日两个又要赌赛眼光,兄弟道:
「哥哥,你不要跟我赌,譬如你说我的面貌生的怎样,我说你的面貌生的怎样,
我们自己不认得自己,说也不信。若嫂子面貌是我记得清楚的,弟妇的面貌,自
然哥哥也看得逼真的。如今我们各把老婆的相貌说来怎样,就见得我们的眼光好
与不好。‘哥哥听兄弟说话又在理,便点点头,心中想他老婆的相貌,觉得模模
糊糊说不出来。他兄弟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那模样来,便各跑了进去。他哥走到
家中不见他老婆,一找找到磨房内。见他老婆正在那里簸面,飞了一头一脸雪白。
他哥哥凑近他脸上,仔仔细细看了一看,即走出来坐了,等兄弟来说给他听。他
兄弟也跑到房中,见关了门,把门一推。他老婆正脱了裤子要下盆子洗澡,见丈
夫来,不好意思,要拿个东西遮遮下身。只有个蝇拂子在手边,便拿来遮了那件
东西。他兄弟见了那丝丝缕缕的,着实诧异,便俯着身,细细看了,也即出来。
见他哥哥坐在那里笑,即问他哥哥道:」什么好笑?’他哥哥道:「兄弟,笑我
眼睛真不如你。我娶亲五年,今日才看清。那晓得你嫂子是个天老儿,一头白发。

  ‘他兄弟也叹了一口气道:「哥哥,嫂子的白发,何足为奇。我方才看清你
弟妇的阴毛都是白的。’」众人放声大笑。忽听得帐子里新娘骂起来,骂道:
「那个混账忘八在这里撒村!你妈才是天老呢,你祖奶奶才是天老呢!」话言未
了,打出一个东西来,砸破了两个菜碗,吓得众人面面相觑。嗣元见姐姐骂了,
即跳起身来,也帮着乱骂。大家无趣,急忙起身走了出来,急急的各散。元茂、
嗣徽也难收罗,只得送出,看上车而回。

  原来聘才这个笑话,虽系有心打趣李元茂的近视眼,却不知关碍了新娘。从
前就说过是个天老儿,生的一头白发,连眉毛、寒毛都是白的,北边叫作天老,
南边谓之白羊子。更兼情性泼悍,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四远驰名,无人聘他,故
将就送与元茂。元茂如何知道?高高兴兴的进来,心中想道:「方才聘才的笑话,
不过笑我近视眼,他就骂起他来,还把个痰盒打出来。夫妻还没有作亲,他就这
样帮着我,那里有这种好老婆。」

  连忙把仆妇丫头打发开了,脱了外面的衣裳,掩了门,将蜡花剪的亮亮的,
揭开帐子,挑了红巾,将灯一照,喜得元茂骨软筋酥。雪白桃花似的一个银盆脸,
乌云似的一头黑发,弯流流翠生生的两道黑眉,猩猩红的一张樱桃小口,粉香油
腻,兰麝袭人。元茂喜得了不得,与他宽衣解带,那新娘便先钻入被内去了。元
茂也忙忙脱了衣服,挨进了被窝,自有一番举动,那新娘半推半就的成了一度。

  见新娘递块帕子与他,元茂想起有什么元红的说法,把帕子擦了,?H在枕
边,明日试验。心中想这滋味真觉有趣,要想句话说说,又找不出来。睡了一睡,
又来了一度。一床被褥都是新绵的,况且是二月初十,天气已暖,元茂动得一身
汗似蒸笼是的,头上的汗流下不祝下来歇了,忽摸着那块帕子,他也忘记是方才
用过的,便拿来满脸满头一擦。掀开半床被,透了透热气,然后睡着。

  绝早新娘已先起来,另在一间房梳头。元茂起来,擦了脸,穿了衣,悄悄的
将那块帕子揣在怀里,要想去看新人梳头,已被伴婆拉了出去见泰山,并有些长
亲等类,耽搁了好一回。新人梳妆已毕,华服艳妆的在房里低头坐着。元茂挨近
身边,也挣出几句话来,新娘唯有含笑不答,也偷看元茂,团头大脸,除了眉毛
眼睛之外,也还生得平正,比自己两位令弟好看多了,心内也倒欢喜。再看他脸
上有些黑气,隐隐的一条一块,深的浅的,花花落落,倒像个煤黑子擦脸擦不干
净的样子。心上想道:「必是洗脸不用胰子,明日叫他多擦些胰子就好了。」元
茂看了一回,得意已极,想道:「从今好了,不用外边闲闯了。」

  又想到那块帕子,便走到外间无人处,从怀中掏出来,两手将那帕子扯直一
看,不觉呆了。想了一想:「必是拿错了。」翻身到内,到床上四角一翻,不见,
再到被底、枕底一翻,也没有。

  旁边一个仆妇问道:「姑爷人找什么东西?等我来找。」元茂见了有好些丫
头、老婆子在房中,又不好说。只得出来,再到无人处,将那帕子细看,见一条
条的漆不像漆,油不像油、黑不像墨,真猜不出是什么东西。闻一闻有点油香,
又有些汗气,扑嗤的笑了一声,想道:「怪不得他的乃弟满口通文,虽他姐姐□
里头,也有这许多黑水。」既又想道:「决无此理。」又翻转帕子来细细一看,
看到一处在那黑油之外,浸出一点红色来,似淡胭脂水一般,闻闻没有气息。再
细细的想了一回,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这一点红影影的,就是元红无疑。

  这些黑的必是昨日人家和我顽,捉弄我,把些黑油涂在我头上,或是帽子里。
出了汗,我误将此帕擦了。「便又?H入袖中。进来吃过卯筵,燕尔新婚,自是
如兄如弟。

  过了几日,元茂谢媒拜客,听得王恂、仲清问他的新人怎样得意,不说别样,
总说的是头发。有的说是白丝细发,有的说是银丝鹤发,总不懂什么意思。人家
见他得意,也是诧异。

  元茂忽想起聘才挨骂那一回,也是说了白发、白阴毛,因此新人动气,便有
些疑心。又想:「自己脸上天天沾染些黑油,那块帕子又是这样,况且他起得绝
早,另在一间房内梳妆,而且要关了门,这是何故?」疑心不决,又不敢问。来
到房中,见他欢天喜地,戴满了珠翠,分明一头好发,比漆还亮。要去闻闻他的
头,又被他推开。忽又转念道:「或者头发原是黑的,阴毛倒是白的,故此人家
讲这些话。」又想道:「就算他有几根白阴毛,外人那能知道呢?若果如此,那
就不好了。」又想道:「这个念头起不得,等我今晚拔他一根,明日看看,便知
分晓。」好容易盼到黄昏,二人睡了。元茂摸了那件宝贝,却是毛绒绒的一块草
地,却又不忍拔,恐他疼痛。便又上去胡闹了一番,下来再把手抚摸,意欲要他
自脱下来,于心始安。忽然竟得了一根,心中喜极,两指捏紧了,探出一支手来,
在褥子底下摸了一张纸,包好了。想来想去,没有放处,恐他搜着,便?H在辫
顶里。

  那孙氏也猜不出他作什么。元茂费了半夜心,早上又睡着了。孙氏梳好了头,
元茂才起来净脸时,就牢记着发顶里有纸包,急忙带上帽子,跑到外间,打开一
开,却是漆黑的一根。

  元茂欢喜道:「白疑心了几天,那班刻薄鬼原来是瞎说的。」

  才放了心。可笑元茂呆到二十分,费了半夜心,得了一毛,谁知还是他自己
身上擦下来的,他当他老婆的,就疑心尽释了。

  约过了半月,那一天事当败露。孙氏梳头时,觉得身上有些凉,叫丫鬟出去
拿件半臂来穿,不料元茂已起来,见丫鬟拿了衣服进那间屋里去,他就跟了进去,
不及关门。只见坐着一个人,身穿件大红紧身,披着一头银丝似的细发,有三尺
余长,两道淡金色眉毛。李元茂心中唬了一大跳,当是遇见了鬼,欲要转身,心
中想道:「穿的衣服分明是他,难道真是白人?」

  急走近时,孙氏也吓了一跳,遮掩不及,脸都涨得飞红。李元茂仔细一看,
一口气直冲上来,说道:「原来如此,我该倒运,娶了一个妖精。这是《西游记
》上的不老婆婆。也要嫁人,笑死了,笑死了!」孙氏一听,又羞又气,一面哭
起来,一面骂道:「我们待你这么样,我是千金小姐,留赘你一个白身人,你还
不知足,倒嫌我!我就头发白了些,那一样不如你,难道还配不上一个□瞅眼儿?

  你嫌我,你就休了我!「使起性子,乒乒乓乓,把零碎砸了一地。李元茂在
那间咕咕噜噜的也骂不完,两人闹了一早晨。

  原来孙氏那几天把香油调了灯煤,再和了柿漆。先梳好了,然后将油漆细细
的刷上,比人的还光还亮。就是天天要洗一回,不然就难梳,而且也刷不上去。

  洗时用皂荚水一桶,用硼砂、明矾洗干净,晾得半干,然后梳挽,也要一个
时辰。

  今日略迟了些,因此败露。元茂气哄哄的崛了出去,在魏聘才的处住了两天。
聘才问其所以然,他只得直说了。聘才恍然大悟,遂明白前日的笑话,竟说到板
眼里去了。

  孙氏见丈夫两三天不回,心上急了,禀明了父母。亮功大怒,陆夫人也有了
气,便着人到梅宅上一问,没有去。又各处找寻,找到了聘才处,找着了。元茂
尚不肯回去,聘才力劝,方同了来人回家,犹不肯进房,在书房中同嗣徽说闲话。

  晚间亮功回来,即说了元茂几句,陆夫人也责备了元茂一番,然究竟心上有
些对不住元茂,半说半劝的叫他进房。元茂也没奈何,只得进去,心上犹记着那
天的模样,总不能高兴。

  孙姑娘见他进来,要他先上来陪话,坐着不动。灯光之下,元茂依然看了黑
白分明,是个美人,心上便活动了些,只得先说了一句话,孙氏也慢慢的答了一
句。元茂垂着头,闭着眼,想了一回,想得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跳将起来,对着
孙氏嘻嘻的笑。孙氏见他回心转意,反倒拿腔作势要收服他,冷冷的不言语,自
己对镜顾影,做作一番。元茂忍不住道:「你何妨对我直讲,要瞒我作什么?我
们既成了夫妇,自然拆不开了。我看你天天梳头要上漆,就费力得紧,而且也不
便,天天擦得我一脸黑油,惹人笑话。我如今想了一个好法,又省事,又好看,
又油不到我脸上来,不知你要不要?」孙氏听了,不知他有什么法子,便问道:
「依你便怎样?」元茂道:「如小旦上装,用个网巾一扎,岂不省事?你那一头
银丝罩在里面,有谁看得出来?再不然,索性拿他剃掉了,倒也干净。」孙氏道
:「剃是剃不得,依你戴个网巾罢,恰也便当。我也怕上这些油,明早我就着人
去买。」元茂道:「你脸上也要天天拿剃刀刮刮,不然也有些黄寒毛出来。你若
刮了寒毛,戴上网巾,倒可以算得绝色美人了。」孙氏被他说得喜欢,便也笑颜
悦色起来,道:「此刻尚早,何不着人去买了,明日就可用了。」元茂道:「买
了来,今晚就用,省得又染我一脸。」孙氏叫丫头出去告诉了管事的,叫他买一
个网巾、一个髻子、一个燕尾,速速的办来。果然不多一刻,即买齐了。孙氏喜
欢不尽,即刻熬了一罐皂荚水,把油煤洗刷干净,洗了很酽的两大盆,似染坊中
靛青一般。也等不得干,元茂拿一块布与他抹了?A,?A了又抹。

  元茂又叫他索性把鬓脚及四围修去些,便不露出来。孙氏也叫老婆子用剃刀
刮去一转,把眉毛也索性刮掉了,脸上也刮得光光的。把网巾戴上,真发盘了一
圈,加上那假髻子,将簪子别好,扎上燕尾,额上戴上个翠翘,画了眉,真加了
几分标致。

  晚上看了,竟是个醉杨妃一样。孙氏叫点了两枝大蜡,一前一后用两面镜子
照了,觉得美不可言。元茂看了,也心花大开,走拢来,把他头上闻了一闻,将
脸上擦了两擦,微有一点油,不像前头落色了。喜孜孜的支开了丫头,携手上床,
同入鸳衾,开了一枝夜合花。元茂忽又想起前夜拔毛之事,便问孙氏道:「我闻
得天老儿是浑身寒毛都是白的,为什么你下身的毛倒是黑的?」孙氏道:「也不
甚黑。」元茂道:「好人,给我看看。」

  孙氏不肯,元茂道:「我还嫌你?如今我都替你这么样了,还隐藏作什么?」

  孙氏不语。元茂赤身下床,携了烛照,把被揭开,孙氏尚要遮掩,元茂见他
身上真是雪霜似的,甚为可爱。

  看到那妙处,好似骑了一区银鬃马,倒应了聘才的笑话,真像一相蝇拂子遮
着。元茂忍不住笑了一声,把他拧了一把。孙氏骂道:「作什么,你原也是个近
视眼,何不也闻闻?」元茂看动了心,放了灯,上床去了。秽事休题,且看下回
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18 23:24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四十回奚老土淫毒成天阉潘其观恶报作风臀

  话说前回书中,奚十一受了琴言之气,恨恨而回,心中很想收拾他,又想不
出什么计策,惟有逢人便说琴言在外陪酒,怎样的待他好,还要来跟他。

  造了好些谣言,稍出了几分恶气。那一个镯子,菊花盘问起来,奚十一只说
自不小心,失手砸了,菊花也无可奈何。偏有那巴英官告诉了,菊化便大闹了一
场,奚十一软话央求,将来遇有好的再配,方才开交。那奚十一的为人,真是可
笑,一味的弃旧怜新。从前买了春兰,也待得甚好,不到半年就冷淡了。去年得
了巴英官,如获至宝,如今又弄上了得月、卓天香,将英官也疏远起来。那巴英
官心中气忿,便与春兰闲谈说道:「从前老土待我们怎样,如今是有一个忘一个,
你心上倒放得开么?」春兰道:「我从前主意错了。与我出了师,我当他是个有
情有义的,那晓得是个没有良心的。看他所做的事,全不管伤天害理。从前那个
桶子,也不知骗了多少人。听得说还有些好人家的孩子,被他哄了,回去竞有上
吊投水的,将来不知怎样报应呢。」英官道:「我也听得说,从前有个桶子,是
怎样的,就能哄人?」春兰道:「这桶子是西洋造法,口小底大,里头像钟似的
叮叮????的响。他将一样东西扔下去,叫那人用手取出来。中间一层板,有
两个洞,一个洞内只容得一只手。

  若两手都伸了进去,他便将桶内的机巧拨动,两手锁住,再退不出来。耸着
屁股,那就随他一五一十的顽罢。我头一次就上他这个当。后来被人告发了,将
桶子才劈破了。「英官道:」索性待人有恒心也罢了。从前还常常的赏东西,如
今是赏也稀少了,到像该应拿屁股孝敬他的。

  这个人偏不生疮。烂掉了,倒大家干净。「春兰道:」你还有旧主人在此,
他如过于冷淡你,你可以告假,仍跟姬师爷,我看还比跟他好些。「英官道:」

  那姬师爷更不好,如果好,我也不跳槽了。那个人肉麻得很,又小气,一天
闹人几回,才给几十个钱,还搭几个小钱在里头,所以我更不愿跟他。我在家做
手艺时何等舒畅,打条辫子也有好几百钱。到晚饭后,便有几个知心着意的朋友,
同了出去,或是到茶馆,上酒店,嘻嘻哈哈,好不快活。馄饨、包子、三鲜大面,
随你要吃那样。同到赌场里去,只要有人赢了,要一吊八百都肯,真是又红又阔。

  从跟了那个姓姬的,便倒了运。「春兰道:」那姬师爷的相貌,实在也不讨
人喜欢,见人说话口咨着两个黄牙,好不难看。「

  英官道:「他身处还狐骚臭呢。」闲话休题。且说奚十一那天一人独自到宏
济寺来,和尚与聘才都出门去了,小和尚在自己一间房内,歪在炕上,朝里睡着。

  奚十一见他单穿个月白绸紧身,镶了花边,绿绉绸的套裤,剃得逼清的光头。
奚十一看了动火,脱了外面长衣,倒身躺下,轻轻的解了他的带子,把裤子扯了
一半下来,贴身服侍。得月惊醒,扭转头一看,见了奚十一,便说道:「来不得。」

  奚十一不听,得月又说道:「当真来不得。」奚十一还当是他做作,故意进
了一步,只听得得月腹内咕噜咕噜的一响。得月连说「不好」,身子一动,一股
热气直冒出来。奚十一觉得底下如热水一泡的光景,急忙退出,「口咨」的一声,
摽出许多清粪,撒得奚十一一肚子。奚十一道:「这怎么好!」忙翻身下炕。

  得月跟着下来,往下就蹲,哗喇喇的一响,已是一大滩,臭不可当。奚十一
掩着鼻子瞧那地下,还有些似脓似血的东西。

  奚十一找了些纸,抹了一会,裤裆上连带子上也沾了好些,一一抹了。得月
皱着眉挪了挪,方才撒完了起来。不好叫人收拾,自己到煤炉里撮些灰掩上,扫
净了。奚十一道:「我怎样好,快拿盆水来洗洗。」得月道:「我原说来不得,
你不听。」便找了小沙盆,舀了些水,将块脚布与他,奚十一将就抹了一把。

  得月重又躺下,奚十一好不扫兴。得月道:「我身子不快,且走肚子,懒得
说话,你去罢。」奚十一只得出来,却好碰着卓天香进来,撞个满怀。奚十一道
:「和尚与魏大爷都不在家,得月病了,懒应酬,不要进去了。」天香道:「我
们还到魏老爷地边去坐坐罢,他虽不在家,也可坐得的。」奚十一无可无不可,
就同了天香进去,叫聘才的家人沏了两碗茶,与天香闲谈。天香道:「今日我找
魏老爷,要问他借几吊钱,偏又不在家,不知几时才回来呢?」奚十一道:「你
方才从何处来?沾得一身土。」天香道:「去找那卖牛肉的哈回子讨钱,又没遇
着。」奚十一道:「你要多少钱使?」天香道:「还短十五吊钱,一时竟凑不起
来。」奚十一道:「什么事这样紧要?」天香道:「昨日翠官被人讹了八十吊钱,
写了欠票与他,今日来取,约明日还他的。」奚十一道:「翠官被什么人讹的?」

  天香道:「除了草字头,还有谁?昨日叫他们去伺候一天,倒把他捆了起来,
说他偷了烟壶,要送北衙门。跟去的人再三央求,他们的人做好做歹,赔他八十
吊钱,写了借条,才放出来的。

  今日将我们的衣服全当了,才得六十吊,又借了五吊钱,哈回回尚欠我们几
吊钱,偏又遇他不着。如今求大老爷赏十五吊钱,了此事罢。「奚十一道:」这
有什么要紧,横竖明日才还他。

  我们坐一坐,到潘三爷铺子里开张票子就是了。「天香道了谢,便与奚十一
在一处坐着闲谈。

  原来天香去找哈回回,哈回回有个侄儿与天香有些瓜葛,见他叔叔不在家,
便留在铺子里吃了两小碗牛肉,五六个馒头,做了一回没要紧的事,也给了他两
吊钱。那晓得那个小回子才生了杨梅毒,尚未发出来,这一回倒过与天香了。天
香此时后门口觉得焦辣辣的难受,要想奚十一与他杀杀火。奚十一见天香情动,
便也高兴,两人不言而喻,闹了一回,聘才尚未回来。

  奚十一本要同他到潘三处取钱,忽然跟中冒火,两太阳疼胀,身子不快起来,
便写了一个飞字叫天香自龋奚十一即回家,头晕眼花,扎挣不祝脱衣睡了一夜,
如火烧的一般,且下身疼得难受,把手一摸,湿淋淋的流了一腿,那东西热的烫
手,已肿得有酒杯大了。

  口中呻吟不已。菊花一夜不能安睡,明日见了那东西,吓了一跳,忙问其缘
故,奚十一不肯直说,只推不知为什么忽然肿起来。菊花道:「请个医生来看看
罢。」奚十一道:「唐和尚就很好,专医这些病症。」菊花便打发人去请。

  原来唐和尚这几天见得月气色不正,指甲发青,知他受了毒气,便用了一剂
攻毒泻火的泻药,昨日已泻了好几遍,适奚十一来承受了,由肾经直入心经。奚
十一身子是空虚的,再与天香闹了一次,而天香又新染了哈小回子的疮毒,也叫
奚十一收来。两毒齐发,甚为沉重。少顷,和尚来问其得病之由,奚十一只将天
香的事说了,诊了脉,也用一剂泻药。谁知毒气甚深,打不下来,一连三日,更
加沉重。肿溃处,头已破了,奚十一苦不可言,只得又另请医生,要二百金方肯
包医。一面吃药,一面敷洗。谁知那个医生更不及和尚,又没有什么好药,越烂
越大,一个小和尚的脑袋已烂得蜂巢一样,臭不可言。奚十一又睡不惯,只得不
穿裤子,单穿套裤,坐在凳子上,两脚揸开,用两张小凳搁起,中间挂下那个烂
茄子一样的东西,心上又苦又急。

  菊花见了,好不伤心,又不敢埋怨他,只得求神许愿,尽心调治。换了两三
个医生,倒成了蜡烛卸。还是唐和尚知道了,用了上好的至宝丹敷了,才把那个
子孙桩留了一寸有余。后来收了功,没头没脑,肉小皮宽,不知像个什么东西,
要行房时,料想也不能了。此是奚十一的淫报。

  无事不成巧,说起来真可笑。却说潘三店内有个小伙计,叫许老三,只得十
六岁,生得颇为标致。潘三久想弄他,哄骗过他几次,竟骗不上手。那孩子有一
样毛病,爱喝一钟,多喝了就要睡。正月十五日,众伙计都回家过节,潘三单留
住了老三,在小帐房同他喝酒。许老三已醉了,在炕上睡着。

  潘三早安排了毒计,到剃头铺里找了些剃二回的短发,与刮下来的头发,藏
在身边,乘他醉了,便强奸了一回,将头发?H进,已后叫他痒起来,好来就他。

  那许老三醒来,已被他奸了,要叫喊时,又顾着脸,只得委委屈屈受了。

  谁知从此得了毛玻明知上了潘三的当,放了东西,心中甚恨,忍住了仍不理
他。潘三自以为得计,必当移舟就岸,那知许老三怀恨在心。他有个姐夫周小三,
即与潘三赶车,为人颇有血性,倒是个路见不平拨刀相助的朋友。

  许老三上当之后,即告诉了姐夫,姐夫即要与潘三吵闹,倒是老三止住了,
商量个妙计报他。

  明日老三回家,他无父母,有两个哥哥,一行开的小酒店,卖些熏肉香肠,
一个是游手无赖,在杂耍班里做个斗笑的买卖,叫把式许二。他那姐姐也在家。

  就将他上当的事讲起来,恨如切齿,誓要报仇。他二哥听了,即脱下衣裳,
便要跑去打架。

  大哥拉住了,道:「不是打架的事,且商量。去邀了李三叔来,是他荐去的,
我们讲理去,看他怎样?」三姐说道:「打架固不好,讲理也不好。这又没有伤
痕,难道好到刑部里去相验么?依我想个法子,也叫他受用一回,叫他吃个闷亏,
讲不出来。」

  那老大、老二道:「妹子倒说得好,他是个四五十岁人,怎样叫他吃这闷亏?」

  三姐笑道:「待我慢慢的想着。」原来那三姐才十九岁,生得十分标致,而
且千伶百俐,会说会笑。若做了男子,倒是个有作为的,偏又叫他做了女身。想
了一会,笑道:「我倒有个妙计,就是没有这个人。」那老二道:「要与兄弟报
仇,就到水里去,火里去,我肯的。」三姐道:「这件事用你不着,而且与你讲
不得。

  与你讲了,你要说出来的。「

  老二发气道:「这是什么话?既要赚人,难道还对人讲?」

  三姐道:「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就是没有这个人。」老大想道:「你
嫂子不中用,引不动人,且回娘家去了。或者请了王八奶奶来,不然请葛家姑娘?」

  三姐道:「不好。这些门户中人,非亲非戚,他们也未必肯来。况且潘三认
得这些人。」

  老二笑道:「妹子,我们都是亲哥儿姊妹,既与兄弟报仇,也应出点死力。

  那天何妨就将你做个幌子,难道真与他有什么缘故?只要我们留点神,快快
走进来就得了,横竖妹夫也要请来的。若讹着了钱,还是自己家里人分用,不比
谢外人好些?「

  三姐啐了一口,骂道:「放狗屁,你何不等二嫂子来做幌子?」

  老二笑道:「还没有娶回来,谁耐烦等这一年半载。若已经娶在家里,怕不
是就用他,还来求你?」老大听了,可以报得仇,还可以讹得钱,便也劝道:
「老二这句话,倒也讲得在理,除妹子,却无第二人可做。

  但是做了之后,老三是不用说了,就是妹夫,这个锅也砸定了。「三姐道:」

  那倒不妨,三吊钱一月,别处也弄得出来。

  这件事既商议定了,倒要趁早,你们去将你妹夫叫来。大家说明,也要他肯。

  「去叫周小三来家,三姐将方才商量的话说了,周小三无有不依,定于后日
晚间行事。

  过了一夜,明日老二到潘三处搬老三的铺盖,潘三知事发了,心中有些惧怕,
只得将言留他。经周小三力劝,留下铺盖,把老二劝回。潘三感激小三不尽,谢
了小三,小三道:「三爷如果真心要提拔我的舅子,明日我去劝他来。这孩子糊
涂,我开导他几句,他就明白了。明日倒有件凑巧事,不晓三爷肯赏脸不肯?」

  潘三道:「什么话!你虽与我赶车,也是伙计一样。

  你既这么懂交情,难道我还有什么不依的?「小三道:」三爷若肯赏脸,那
好说了。「又道:」明日是我妻子的生日,家内也没有一个亲戚,老大、老二明
日有事不能来,老三是来的。

  明日晚上,我请三爷到我家里去坐坐,趁老三在那里,当面说开,我叫他跟
了回来就是了。「潘三喜极,说道:」很好,你如完全了这件事,我重用你。我
每月加一吊钱。「小三道:」这更多谢三爷。「到了明晚,小三跟了潘三步行回
家,潘三就堂屋坐了,小三进去,送出一钟茶来。潘三道:」今日既是你奶奶的
生日,我应该祝寿的,请你奶奶出来见个礼。「小三道:」祝寿是不敢当。我受
了三爷这样恩典,我叫他出来磕头。「

  便「三姐、三姐」的叫了两声。听得里头答应了,这又娇又嫩的声音,就觉
入耳。潘三听得咭咭咯咯的高底响,到了门后,手望门上一扶,露出两个银指甲
道:「要什么?」小三道:「三爷初次来,你也该出来见个礼。况且三爷是有年
纪的人,父母一样,不要害臊。」三姐笑了一声,道:「我厨房有事,还没有净
手。老三嘴馋得很,不能帮我也罢,我装一碟,他到要吃半碟。」又笑了一笑,
便进去了。潘三听了,已有些软洋洋的起来,心中想道:「好个声音,不知相貌
怎样,若像他兄弟就好了。」小三拖开桌子,摆了三面。老三先拿酒壶、两个酒
杯、两双筷子来,随后又送出四个碟子。潘三见是一碟腌肉,一碟熏鱼,一碟香
肠,一碟面筋。小三斟了酒,两人坐了。潘三道:「老三也可叫他出来坐坐。」

  小三即叫老三出来,老三道:「我不喝酒。」潘三道:「老三,来,来,来!
喝一钟。」

  老三不理,又进去了。小三道:「他帮着他姐姐弄菜,少停肯来的。」老三
又拿出两碟两碗,一碟是炒猪肝,一碟是炒羊肉,一碗烩银丝,一碗炸紫盖。

  两人已吃了一会酒,只听得打门之声,又听得连叫两声「小三!」小三即忙
去开门。潘三听得一声「了不得了!」倒吃了一惊,又听说了好些话。

  小三道:「我就来。」那人道:「同走罢,不要耽搁了。」

  小三进来向潘三道:「三爷请坐坐,我叫老三来陪你,我要出去劝解一件事,
就回来的。」潘三道:「我也走罢。」小三道:「忙什么,我即刻回来的。」潘
三心上为着老三,正好等小三去了,招陪他。口虽说走,身却不动。小三叫老三
出来,老三终是不肯。小三骂了一声:「糊涂小子!」只得叫声:「三姐出来。」

  三姐到门后道:「又做什么?」小三道:「你二哥又闹了事,要我去劝解。
三爷在此,老三又不肯出来。我想三爷五十来岁的人,你做他女儿还小,你大方
些,出来陪陪,我去就来。」三姐道:「我不会陪,我是妇人家,适或简慢了三
爷怎好,三爷还是要怪你的。」潘三听了这几句话,已觉得魂消,巴不得他出来,
便接口道:「奶奶好说,本来要与奶奶祝寿,请出来!」潘三已站起了。

  三姐笑将出来,潘三见了,神魂消荡。见他是瓜子脸儿,一双凤眼,梳了个
大元宝头,插上一枝花。身上穿件茄花色布衫子,却是绿布洗了泛成的颜色,底
下隐约是条月白绸绵裤。

  绝小的一对金莲,不过三寸。身材不长不短,不肥不瘦。香喷喷一脸笑容,
对了潘三福了一福。潘三见了,色心已动,连忙还礼,请坐下,他却不坐,对小
三道:「你快些回来,省得三爷等得不耐烦。」小三应了,到了外边说道:「顶
快也要二更天才得回来,去有五六里路呢。」说着忙忙的去了。三姐出去关门,
进来坐下,潘三便笑迷迷的道:「奶奶今年贵庚了?」

  三姐道:「十九岁。」即叫声:「三爷,我们那小三是粗卤人,有伺侯不到
处,多蒙三爷的恩典,常常照应他。穷人家没有孝敬的东西,就这一点心。酒是
喝不醉,菜是吃不饱的。」便袅袅婷婷的执了酒壶来,斟了一杯放下。潘三乐得
受不得,便道:「奶奶何不请坐过来。要你这么劳动,心上不安。」三姐笑了一
笑,即叫声:「老三,三兄弟,你出来。」老三道:「我不来,你陪他罢。」三
姐笑道:「你不来陪你的人,倒要我替你陪,那里有这样崛强的孩子,怪不得人
要暗算你。」潘三听了这话有因,即道:「小三在我家,也是亲人一样,奶奶就
坐坐,谅也无妨。」三姐道:「我坐在这里,也是一样。」潘三道:「奶奶坐着
虽是一样,但到底离远些,不好说话,请过来坐罢。」三姐起一起身,微微的笑
着,又坐下了。潘三便起身斟了一杯酒,送到三姐的身边道:「我敬奶奶一杯。」

  三姐道:「不敢,不敢!三爷请自饮。」口虽说,已接过来,道:「怎么倒
要三爷敬酒!」便一饮干了,就走近桌边,把杯子用手擦了一擦,也斟上一杯道
:「三爷请喝这杯。」潘三已经心醉,喘吁吁的道:「敢不领奶奶的盛情!」接
过杯子,顺手将他手腕上一捏,三姐低了头。潘三喝了,捺不住,便搭着三姐的
香肩,说道:「奶奶请坐,不要站疼了小脚。」三姐微笑,也不坐了过来。潘三
道:「小三天天不在家,奶奶家里还有谁,可不孤另么?」三姐道:「向来有个
老婆子,这两天又走了,还没有雇着人。」潘三道:「今日要奶奶亲手自造,我
却造化多了。」

  便又斟了一杯送过来。

  酒已完了,三姐道:「没有酒有,兄弟你去打半斤好烧酒来。方才这酒淡,
你上大街去买,你不要嫌路远,又在小铺里买来。」老三答应,亦不点灯,趁着
月色去了。三姐道:「我关了门,他到大街上去,有一会呢。」潘三见他去关门,
心中想道:「可以下手了。这婆娘很有勾我的意,我不可辜负他。」

  三姐进来坐了。潘三此际欲火中烧,脸皮发赤,走过来道:「奶奶再饮这一
杯。」便挨近了,在凳边坐下。三姐故意要走开,潘三即扯住袖子,三姐低着头
只顾笑。潘三心迷意乱,大着胆放下杯子,双手抱祝三姐道:「三爷,你抱我做
什么?」

  把眼一睃,潘三忙道:「我的妈,你儿子也不晓得要做什么。」

  便将三姐抱在膝上,想要亲嘴。三姐将手隔过,道:「使不得,三爷你好不
正经,调戏良家妇女。我若喊起来,你就没脸了。」潘三道:「我的娘,你施点
恩罢!」三姐道:「你真看上我?好便宜,那里有这么容易的事情!你把我太看
轻了。」潘三道:「奶奶,你要肯施恩,你怎么说怎么好。」三姐一手推他的脸,
一手把住他的手,摸他的金镯子。潘三明白,心上想道:「他想这个,也顾不得
了。」即除下来道:「奶奶,你肯行好事可怜我,我就将镯子送你,已后还要大
大的谢你,也加小三的工食钱。」三姐接了镯子,套在自己手上,笑道:「多谢
你,我如今依了你,你却不要告人。」潘三连声答应,想扯他的裤子,三姐即忙
跳下道:「房里来!」说罢先走,潘三随后跟了进去。到了炕边,三姐道:「你
把长衣脱了,就在炕沿上顽一顽罢。」三姐先坐在一边,潘三把长衣解开,扯了
裤子,正想挨扰来,忽听得背后脚步响。回头一看,吓了一跳,连忙掖了裤子。

  只见周小三已到前面,大喝了一声,一把揪住,骂道:「好大胆的忘八蛋,
原来你竟不是人!」潘三吓得目瞪口呆。

  三姐忙说道:「潘三爷方才要小解找溺壶,你当是什么?」小三忙道:「没
廉耻的婊子,一见爷们就搭上了,还要在我面前遮饰!溺壶在你身上呢?」三姐
嚷道:「你别撒赖讹人。」小三道:「他□了你,倒说我撒赖。讲是讲不清的,
我们到街坊上去评评理。我好意请你喝酒,你到要□起人家的堂客来!」一面拖
着潘三要走。潘三急了道:「小三,不要这么着,有话好好的说,原是我不是了,
不应进你内室。但我们多年相好,你也容点情,没有不好说的话。」小三道:
「还有什么话说,我这媳妇也不要了。我将你们两个人送到官,凭官断,断与你
也好,断与我也好,我们在这里不必讲。」三姐在旁装作啼哭,潘三无法,只得
软求。三姐骂道:「你穷昏了!我做了什么事,你想断离了我么?你送到官,我
也有得说的。」一面飞了个眼与潘三,潘三道:「小三放手,我们有话好商量,
我是没有不好讲。」小三道:「讲什么,我这个人不要了,你拿一千两银子来,
饶了你罢。」潘三道:「要银子也好说的,放了手。」小三道:「放手好便宜!」

  翻将潘三按将下来。潘三道:「奶奶,你劝劝。」小三道:「你想罢,你愿
出一千银子,你就乖乖的答应送来。你不愿,我就捆你起来,送你到官。」潘三
道:「我愿,我愿!但如何要得一千银子?我身边有三百吊钱的票子,给你罢。」
小三道:「三百吊钱算什么?」三姐道:「你也摸摸良心,三爷待你这样好,今
日就算他错了,你也须看他往日情分。你若知恩报恩,难道三爷真不懂得好歹么?」

  潘三道:「奶奶说得是,我是最懂交情的。小三,我们留个相与,我那一天
不可照应你,何必定要今日?」小三道:「既如此,我们倒说明了,横竖人也被
你顽了,一回也是顽,一百回也是顽,我这绿帽子是扔不下了。你先拿三百吊来,
以后每月再给六十吊钱,你依不依?」潘三道:「我依!我依!」小三把手一松,
潘三爬起,将钱票送出,穿好了衣赏。三姐对小三道:「你点灯送三爷回府去罢,
他受惊了。」小三笑道:「三爷不要害怕,我们是顽笑的。」潘三方放了心,心
中尚突突的跳,说道:「好顽笑,这个只好一回。」小三道:「以后凭你老人家
怎样,再不顽笑了。」潘三方定神。小三去点灯,三姐道:「你明日早饭后来,
我有好处给你。」潘三没有做成,听了这话,又喜欢起来,连连点头。小三领了
潘三出去,三姐在后扯扯潘三的衣服,又低低说了「明日」二字。潘三乐极回家,
明早即打发小三下乡有事。

  吃了早饭,到了小三家,见门不闩,推了进去。见三姐坐在屋里,引着小狗
儿顽。潘三咳嗽一声,三姐满面堆下笑来。

  潘三道:「昨日几乎唬死我。」三姐道:「他不过想钱罢了,他真心要拿你?」

  潘三道:「屋里没有人?」三姐道:「有什么人?」潘三道:「我去闩了门。」

  三姐道:「今日天气暖,脱了衣服爽快些。」又道:「溺急了。」跑到后院
子去小便,回头对潘三道:「你先脱光了罢,进被窝去。」潘三不敢不遵,刚脱
下身来,见三姐笑盈盈的两手提着裤子进来,潘三放心脱光了,上炕扯了被窝盖
了身子。三姐也走到炕边。

  潘三道:「快些来罢!」要来扯他,三姐笑道:「关了房门。」刚转身,只
听得外面嚷道:「做的好事!」一阵脚步响。

  潘三一听,魂不附体。只见周小三领着他两个舅子,拿着雪亮的刀,又有一
条粗麻绳,上前将潘三按住,拉下炕来。许老二一连三四拳,骂道:「你这狗鸡
巴□的,□了我的兄弟,还想□我的妹子。」潘三只得在地下叩头。小三道:
「我昨日饶了你的狗命,你今日又来送死。」便把潘三捆了。潘三光着身子,只
是哀求。许老二道:「你会□入的屁股,老爷子也要□□你的屁股。」潘三着急,
苦苦求饶。那三姐在旁笑得打颤。只见他二哥伸出个中指头,像个小黄萝卜一样,
到油罐里蘸了些油,在潘三屁股里一抠,潘三「哎哟」连声。许老二解开一个纸
包,拿那药与头发,?H了两三回。潘三口内呻吟,双脚乱挣。幸亏他的肛门老
苍,没有抠出血来。许老二?H完,放了潘三。潘三只是发抖。许老大道:「潘
三,你知罪么?我好好一个兄弟,被你强奸了,就天理难容。你还放了些东西,
叫他一世成了病,做不得好人。所以我们今日也还个礼,叫你也做个脏头风,你
说该不该?」潘三俯首无词,穿了裤子鞋袜,然后向小三说道:「你既然是为人
报仇,就不应要我的钱。」小三道:「要你什么钱?」潘三道:「非但钱,还有
八两重的金镯子。」小三道:「你回去与我打官司就是了。」三姐道:「潘三,
你要打官司早些说,我好习学口供,省得上堂时说得不好。」潘三一人,如何闹
得过他们,只得忍气吞声,后门口又火焦火辣的难过,遂欲穿衣。周小三上前夺
下道:「你还想穿衣出去么?」

  三姐道:「给他罢,遮遮他那个狗脸。」潘三穿了衣裳,往外便走。听得三
姐笑道:「潘三转来,你明日有空再来走走,我找个东西与你杀杀痒儿。」那三
个拍着手哈哈大笑,潘三又羞又气,抱头鼠窜而去。

  那兄妹夫妻四人犹大笑了一会,三姐道:「这潘三也被我们收拾苦了,亏二
哥能下这毒手。」老二道:「我还没有使劲,恐怕挖了他的肠子出来。」三姐道
:「那三百吊钱,我有个主意,不知两位哥哥肯依不肯依。」老大、老二道:
「这件事是妹子的功劳,凭妹子怎样,我们无有不依。」三姐道:「将一百吊钱
给你妹夫,叫他做本钱,也不必赶车了。二哥你使三十吊,大哥你也使三十吊。

  这一百四十吊,留与三弟将来做本钱,你们找个铺子,与他生息。这钱是因
他来的,自然他应多些。「

  那兄弟两个都说「很是。」小三今早将这票子,民同潘三对了外票,是预先
商量停妥的,便拿出来交与三姐。三姐分派定了,又说道:「倒是三兄弟的毛病
要紧,与他治好了方好。」

  许老大道:「这个有什么方法?」三姐道:「我闻得吃荞麦面,便可除肚里
吃下的猪毛羊毛。你把这荞麦面做了汤元,包些糖,不要煮熟,带生的与他吃,
吃两天试试。或者可以撒得出来。」那二人道:「这个最容易,我们回去就做些
与他吃。」

  又坐了一坐,弟兄二人拿了钱也自回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24 22:21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四十一回惜芳春蝴蝶皆成梦按艳拍鸳鸯不羡仙

  话说华公子自琴言告假之后,假期已满,不见回来,心上有些思念他。

  一日在园中归鸿小渚倚阑垂钓,珊枝与金、玉二龄,还有一个小丫鬟香儿,
在傍伺候。金龄找了一个大瓷瓯,走下池边贮了水。华公子钓了一回,得了三寸
长的一个小鱼,已觉满心欢喜。见那池水清冷,每于潆流洄互处,把些铜皮嵌在
石脚,那流水过来便有琮之声,如琴筑一般。又见水面上飞了无数的花瓣,一个
红鲤鱼游来游去,吃那飞花,见了钓丝上的饵,便来吞了。

  华公子急把钓竿一拽,丝纶已断,那鱼连钓吞下半截,断丝尚浮在水面。

  公子看了,一时高兴,便叫金龄、玉龄去将小船撑过来。

  那二龄听不得一声,走下台基,便飞跑的去了。过了桥,到了潭水房山对岸。

  金龄走忙了,不防脚碰着个老树根,栽了一交,跌得膝盖甚疼,蹲在地下站
不起来。玉龄将他扶起,揉了几揉,同下了船,解了缆。这小船也三丈余长,油
漆光亮,两边栏干,船头有个亭子,中舱摆个小花梨圆桌。船篷上是绿油布顶,
垂下白绫飞沿。金龄、玉龄在两头荡浆,荡了过来。华公子见此春光明媚,桃李
齐芳,即叫小丫鬟去请夫人出来逛园。

  约有两刻工夫,听得环□,华夫人带了明珠、花珠、荷珠、赠珠四个女婢过
来,华公子笑面相迎。华夫人道:「这两日天气甚好,我本来也想逛逛。方才香
儿说你在这里钓鱼,我从西书房夹道中走来,倒也不远。我又叫老婆子收拾些食
品过来。」华公子道:「我本有此意,你倒预先办妥了。」二人凭阑观玩了一会,
华公子道:「我们何不下船逛逛池子?」四珠即扶了夫人慢慢的走下台阶,明珠,
赠珠先上了船头,挽住华夫人上了船。公子也上来,同夫人坐在中舱,明珠、赠
珠即走到后稍,花珠、荷珠在头,花珠把浆一撬,明珠把桨一推,两头不能应手,
把个小船滴溜溜的在水中旋起来。花珠手又一脱,把水划得直溅,溅得自己一脸。

  荷珠笑个不祝华公子道:「怎么样,你们也荡过浆的,今日又不会荡起来。」
花珠笑道:「明珠不会荡,我望前,他倒望后。」明珠道:「不说你不会,倒说
我不会。荷珠,你荡罢,再用着他,这个船就要翻了。」荷珠替了花珠,果然好
了。

  清风徐来,涟漪深碧,慢慢的穿过小桥。公子与夫人看桥边及山石上缠的古
藤,蒙蒙茸茸,垂到水面,底下的水,一派清冷戛玉之声,觉得心旷神怡。过了
小桥,苏堤上便是些杨柳桃花,红绿相间,春风和煦,众鸟齐鸣。过了几处亭台,
又绕过了潭水房山,到了留仙院,见修竹里一个院落,开了无数碧桃。华公子道
:「此处最佳,就到留仙院去罢。」荷珠将船系好,搭了跳板,华公子上了岸,
四珠扶夫人,从桃花林下欹欹斜斜的一条路进去,也有几个堆灵石。过了个小石
梁,接着一个石门。进了石门,是个亭子,名为惜芳亭,过去就是留仙院的油廊。

  到了留仙院,其有三进,回廊曲榭,叠阁崇台,甚为华丽,红白碧桃已开了
好些。公子对夫人道:「赏花不可无酒,方才说老婆子预备,不知可曾停妥?」

  华夫人命花珠去看来,花珠拉明珠同他弄船过去。明珠道:「你又来混缠,
不过爱顽罢了,那里真不认得路径?你从这后头走过古藤书屋,再过了猗香亭,
就通方才来的路,要坐什么船?」花珠原是爱顽,并非不认得路径,只得独自出
去。

  将到藤花书屋前,只见林珊枝正走来,口中嚷道:「花姑娘来了,想必在留
仙院了。」花珠待要问时,只见藤花架边走出一群人来,是六珠并两个老婆子,
还有几个小丫鬟。爱珠对花珠道:「在什么地方,你也不给个信,叫我们满园的
瞎找。」

  花珠道:「我们是坐船过去的,还到不多时,有人在岸上也应瞧得见。此刻
原是来找你们的。」那两个婆子抬了食箱,六珠婢也拿了零碎物件,还有二龄及
珊枝帮忙。送到留仙院后,一一布置了,群珠上前送了茶,一边桌上摆了果盒,
一边摆了食盒,茶铛、酒器都已预备,群珠分作两行侍立。

  只见那些蝴蝶一群一群的飞来飞去,又有些睡在花里不动,被十珠婢捉了好
些,在小丫头头上拨了一根头发,拴了两个大蝴蝶,双双的飞舞。

  华公子看得高兴,对夫人道:「如此春光,不可不赏。这些蝴蝶儿倒比我们
还顽得热闹。这园中最多的要算桃花,我们也该祭他一祭,何不取那百花露酿的
竹叶春酒来,浇灌他一番。」

  华夫人道:「我知道你爱这酒,已叫他们带了些来,但是没有什么很好的果
品。既是祭花,这些食物,都用不着,你想将什么祭好呢?」公子笑道:「我倒
被你问住了。年年祭花,也不过是些蔬果之类。这番是我们虔诚特祭,须得与花
相称才好。」

  想了一想,叫爱珠去问珊枝找管屋的书童要了钥匙来。不一会,爱珠取了进
来,公子叫他开了两个博古厨,携着夫人细细看那厨中,尽是古铜、旧玉等物。

  又将抽屉一开,见有一个紫檀木匣,开了盖子,看是个手卷,签上写着「花
蕊夫人小像,管夫人画」。华夫人笑道:「这个就很好。」公子扯开看时,是个
绢本工笔,画得秀艳绝伦。后有赵集贤书的小楷,就写的花蕊夫人《宫词》,真
是双绝。公子道:「可惜就这一样,再找些什么配上呢?」华夫人道:「马四娘
的兰花,可以不可以?」公子摇头道:「配不上,还是李香君那个桃花扇的册页
罢,再将你绣的《玉台新咏序》来配上更好。」华夫人笑道:「怎么配上这个?
如何称得过那两种?」公子道:「这是各人的好处。况且你那刺绣工夫,也算绝
顶了。」

  华夫人就命宝珠、爱珠取这两样来。二珠去了,也有好一会才来,又找了个
汉玉觞,贮了一觞酒,将桌子抬到廊前,摆了这三样宝贝,再将博山炉焚了百合
香。

  华夫人道:「怎样,要拜不要拜呢?」华公子道:「不用拜罢。我们去拣顶
好的花,将这酒去浇在他根上罢。」

  二人就走到林下,公子拣了一棵红碧桃,夫人拣了一棵白碧桃,公子先浇了
半杯,夫人也浇了。二人笑盈盈的在花下赏玩。

  华夫人叫老婆子再去取一大瓶酒来,不要耽搁。公子道:「要这许多酒做什
么?」夫人笑道:「我看这些丫头们见我们浇了花,觉得好馋似的,所以我要些
酒来,也叫他们顽顽。」

  公子笑道:「这叫做与人同来。但是他们祭花是要拜的,不好同我们一样。」

  十珠都微微笑起来。掌珠对荷珠低低说道:「要拜我们十个一同拜,不要分
先后,省得先拜的叫后拜的笑。」

  爱珠道:「我们一对一对的拜不好吗?」花珠凑着爱珠的耳说道:「又不是
夫妻拜堂,怎么你要一对对的拜呢?」爱珠打他一下。已见老婆子颤巍巍的拎了
一大瓶酒来,放在廊下。十珠等各拿了小酒杯斟了酒,分头去觅那开得鲜艳的,
你一杯我一杯的乱浇,走来穿去,也像一群穿花蝴蝶一样,果然齐齐的拜了四拜。

  公子、夫人看了,好不快乐。华公子叫取两个锦褥来,就铺在花下,与夫人
对面坐了。摆了攒盒,把那百花春对饮了几杯。华夫人道:「何不叫他们吹唱一
回,以尽雅兴。」公子道:「很好,你就分派他们唱起来。」夫人将十珠分了五
对,吩咐道:「你们各拣一支,总要有句桃花在里头的。我派定了对,不是此唱
彼吹,就是彼吹此唱。若唱错了,吹错了,要跪在花下,罚酒一大杯。」爱珠笑
道:「奶奶这个令,未免太苦了。

  况且我们会唱的也有限,譬如这人会唱这一支,那人又不会吹那一支。那人
会吹那一支,这人又不会唱这一支,如何合得来?今奶奶预先派定了这个吹,那
个唱,我们十个人竟齐齐的跪在花下,喝了这半大瓶的冷酒就结了。「说得公子、
夫人都笑。

  夫人道:「既如此,方才题目原难些,曲文中有桃花句子也少。你们十人接
着唱那《桃花扇》上的《访翠》、《眠香》两出罢。」

  公子听了,笑道:「这个最好,这曲文我也记得,两套共十一支,有短的并
作一支,便是一人唱一支了。」叫拿些垫子,铺在惜芳亭前,与他们坐了好唱。

  十珠也甚高兴,即拿了弦笛、鼓板,我推你,你推我,推了一会,推定了是
宝珠先唱。宝珠唱道: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
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缑山月》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一路紫丝缰,
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

  隔春波,碧烟染窗;何晴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闲指点茶寮酒舫。

  听声声、卖花忙,穿过了条条深巷。插一枝带露柳娇黄。

  《锦缠道》

  公子道:「这曲文实在好,可以追步《玉茗堂四梦》,真才子之笔。」夫人
道:「以后唯《红雪楼九种》可以匹敌,余皆不及。」只听明珠接着唱道:结罗
帕,烟花雁行,逢令节,齐斗新妆。有海错、江瑶、玉液浆。

  相当,竟飞来捧觞,密约在鞭蓉锦帐。《朱奴剔银灯》公子道:「该打。少
唱了‘拨琴阮,笙箫嘹亮’一句。」

  掌珠接唱道:

  端详,窗明院敞,早来到温柔睡乡。鸾笙凤管云中响,弦悠扬,玉玎一声声
乱我柔肠。翱翔双凤凰。海南异品风飘荡,要打着美人心上痒。《雁过声》掌珠
一面唱,一面将帕子打了一个结,望荷珠脸上打来。

  荷珠嗤的一笑,公子喝了一声采,夫人也嫣然微笑。二人各饮了一杯,听荷
珠唱道:误走到巫峰上,添了些行云想。

  匆匆忘却仙模样。春宵花月休成谎,良缘到手难推让,准备着身赴高唐。《
小桃红》《访翠》唱完了,爱珠接唱《眠香》,唱道:短短春衫双卷袖,调筝花
里迷楼。今朝全把绣帘钩,不教金线柳,遮断木兰舟。《临江仙》公子笑道:
「这等妙曲,当要白香山的樊素唱来,方称得这妙句。」夫人笑道:「樊素如何
能得?就是他们也还将就,比外头那些班中生旦就强多了。」公子点头道:「是」。

  见赠珠唱道:园桃红似绣,艳覆文君酒;屏开金孔雀,围春昼。涤了金瓯,
点着喷香兽。这当垆红袖,太温柔,应与相如消受。《一枝花》花珠一面打鼓板,
一面接唱道:齐梁词赋,陈隋花柳,日日芳情迤逗。青衫偎倚,今番小杜扬州。
寻思描黛,指点吹箫,从此春入手。秀才渴病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
一杯酒。《梁州序》公子对夫人道:「如此丽句,不可不浮一大白。」将大杯斟
了,叫宝珠敬夫人一杯。宝珠擎杯双膝跪下,夫人道:「我量浅不能饮这大杯,
还请自饮罢。」遂把这大杯内酒倒出一小杯来,叫宝珠送与公子。宝珠又跪到公
子面前,公子一口干了。

  明珠折了两枝红白桃花,拿个汝窑瓶插了,放在公子、夫人面前。又见珍珠
唱道:楼台花颤,帘栊风抖,倚着雄姿英秀。春情无限,金钗重与梳头。

  闲花添艳,野草生香,消得夫人做。今宵灯影纱红透,见惯司空也应羞,破
题儿真难就。《前腔》公子道:「这‘见惯司空也应羞’之句,岂常人道得出来?」

  夫人道:「与‘今番小杜扬州’句,真是同一妙笔。」见蕊珠唱起,宝珠合
着唱道:金樽佐酒筹,劝不休,沉沉玉倒黄昏后。私携手,眉黛愁,香肌瘦。

  春宵一刻天长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灯昏玳筵收,宫壶滴尽莲花漏。《
节节高》画珠接唱,明珠合着唱道:笙箫下画楼,度清讴,迷离灯火如春昼。天
台岫,逢阮刘,真佳偶。

  重重锦帐香熏透,旁人妒得眉头皱,酒态扶人太风波,贪花福分生来有。《
前腔》秦淮烟月无新旧,脂香粉腻满东流,夜夜春情散不收。

  《尾声》唱完,公子与夫人甚是欢喜,十珠齐齐站起。公子道:「今日倒难
为他们,须要赏他们些东西。」华夫人道:「此中要定个等第,才见赏罚分明。」

  即叫拿笔砚过来。爱珠抢先取了笔砚、花笺,送到公子面前。公子让夫人品
定,夫人又推公子,公子道:「这音律中实在我不如你,恐定得不公,还是你定
罢。」

  夫人微笑,把笔先写了十个字,就是珠字上面那个字,对公子道:「据我评
来,以宝珠为第一,唱得风神跌宕,文秀温存,十人中是他压卷了。次则爱珠,
情韵皆到,为第二。次赠珠,次掌珠,次蕊珠,次珍珠,次花珠,次荷珠,次画
珠,次明珠。

  不知定得不委屈么?「公子道:」定得极是。「夫人又问十珠婢道:」如有
委屈,不妨自说。「花珠陪着笑道:」奴才唱的,似乎在蕊珠、珍珠之上。「华
夫人道:」就是你不服,你那里知道自己唱的毛玻你想显己之长,压人之短,添
出些腔调来,此所谓戏曲,非清曲。清曲要唱得雅,洗尽铅华,方见得清真本色。

  你唱惯了搭白的戏曲,所以一时洗不干净。若不会听的,怕不定你第一?
「花珠方才服了,因又问道:」奶奶听珊枝的怎样?「华夫人道:」珊枝也是戏
曲,倒是琴言虽然生些,还得清字意。「公子听说琴言,便对夫人道:」琴言这
个孩子,实在有些古怪。我们待他也算好了,看他心上总像有些委屈。

  如今告假一个多月,也不见他进来。其实看他也不像那种下作的,不知为什
么心上总不喜欢,我实想不出来。「华夫人道:」我看这孩子,大抵是个高傲性
子,像不是肯居人下的光景。

  但不知自己落到这个地位,也就无法。所谓‘做此官,行此礼’,若妄自高
傲,也真是糊涂人了。「华公子笑而不语。夫人赏那十珠的,记了一等是钗环,
二等是香粉。

  那跟来的两个老婆子,远远的把那瓶冷酒偷吃了一半。一个老婆子已醺醺的
歪靠着山石,坐在地下,将要睡着。那一个侧着耳朵听话,却又听不真。

  见爱珠走来,问道:「姑娘,奶奶与你们讲些什么?又见他写单子。」爱珠
笑道:「要赏给我们东西。」那老婆子道:「你们姑娘们实在福分大,常常得赏
赐。我们一天劳到黑,也没有格外得过一点好东西。姑娘,如今赏下来,你不要
的给我,不要给那些小丫头糟蹋了。」爱珠一笑走开。那个小丫头叫香儿的笑道
:「他们还没有到手,你倒想他转赏了你。我明日买个沙吊子送你,好装烧酒,
省得你那个没有把子,要倒拿着嘴使。你要想别的东西,你也配?」那老婆子被
香儿取笑了,又不敢骂他,只得鼓起了眼睛,瞅了他一眼。那一个老婆子低低叹
口气道:「咳,从来说人老珠黄不值钱,你还同他们一般见识呢?」这边华公子
忽然念那《牡丹亭》上的两句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华夫
人笑道:「《牡丹亭》的《游园惊梦》,可称旖旎风光,香温玉软。但我读曲时,
想那柳梦梅的光景似乎配不上丽娘。」公子道:「我也这么想,觉柳梦梅有些粗
气,自然不及丽娘。至于那《元人百种曲》只可唱戏,断不可读。若论文采词华,
这些曲本只配一火而焚之。

  偏有那些人赞不绝口,不过听听音节罢了,这个曲文何能赞得一句好的出来?

  「华夫人道:」我想从前未唱时,或者倒好些。

  都是唱的人要他合这工尺,所以处处点金成铁。不是我说,那些曲本,不过
算个工尺的字谱,文理之顺逆,气韵之雅俗,也全不讲究了。有曲文好些的,偏
又没人会唱。从那《九宫谱》一定之后,人人只会改字换音,不会移宫就谱,也
是世间一件缺事。「公子道:」真是妙论!我想对此名花,又听妙曲,意欲填首
小词,也叫他们唱唱。虽然比不上《桃花扇》的妙文,也是各人遣兴,你道何如?

  「华夫人道:」很好,何不就填那《梁州序》,用他的工尺,唱我们的新词,
不省事么?「公子道:」妙,妙!你就先填。「夫人笑道:」我如何能?还是你
先来,我算和韵罢。「公子应了,喝了几杯酒,想了一会,写出一首《梁州序》
来,递与夫人,夫人念道:明霞成绮,冰绡如翦,万种柔情轻倩。良辰美景,乌
纱红袖相怜。

  羞他仙子,闲引游人,私把凡心遣。春光一刻千金贱,珠箔银屏即洞天,休
负了,金樽浅。

  夫人念完,赞不绝口。自己也饮了一小杯,笑道:「这是我遵你的教,‘休
负了金樽浅’。但这原唱如此好,教我怎和得出来。就在《桃花扇》上,也是上
上的好文字,细腻风光,识高意稳。我不做罢。」公子笑道:「你不要谦让。你
必定另有妙想,我想不到的,快写出来,好叫他们唱。」夫人又念了一遍,赞了
几声,也就写了一阕,递与公子念道:帘栊半漾,楼台全见,绛雪飞琼争艳。清
歌小拍,明眸皓齿生妍。

  华年如水,绿叶成荫,肯把春光贱?石家金谷花开遍,只羡鸳鸯不羡仙,休
负了,金樽浅。

  公子念了又念,朗吟了几遍,拍案叫绝,又说道:「这两首比起来,我的就
减色了。这五十七字如香云缭绕,花雨缤纷,就是《桃花扇》中也无此丽句。」

  夫人笑道:「这是你谬赞,我看是不及你的。你如此赞赏,倒教我不安。」
公子道:「‘只羡鸳鸯不羡仙’虽是成句,但用来比原作还好,也不能教崔鸳鸯、
郑鹧鸪得名了。」即叫宝珠、爱珠过来念熟了好唱。

  二珠念了几遍熟了,唱了两句,错起板来。夫人道:「还不熟,你将工尺注
在旁边,倒是看着唱罢。」宝珠、爱珠将工尺写了出来,果然一字字唱去,却很
对腔,听得夫人、公子快乐非常。公子笑道:「这两支曲子,倒定了我们的生旦
了。你何不唱唱。这里唱,外人断乎听不见的。」夫人笑道:「你见我几时会唱?」

  公子道:「你真不会唱,何以其中的深微奥妙都知道,且人偶然唱错了一板,
你总听得出来。」夫人笑道:「三天两天的听,难道还听不熟么?」公子道:
「其实我也很熟,往往的不留心,错了竟听不出来,大约总是粗心之过。」

  夫人道:「你何不唱唱?」公子道:「我一人唱也无趣。」夫人道:「叫宝
珠和你唱。况‘休负了金樽浅’这句是要合唱的。」

  公子道:「不唱罢,明日我们多填几阕,成了一套《赏花》。

  叫他们扮作你我,串他一出,叫做《祭花》何如?「夫人道:」这倒没趣味,
串出来也像那《赏荷》一样。不过那十珠丫头,倒好扮些净丑出来取笑,然而也
觉俗了。「公子笑道:」若要扮丑脚的,只有花珠可以扮得。「花珠听了,红起
脸来,扭转头,对着爱珠道:」还有爱珠也可扮得。「爱珠尚未开言,公子道:」

  爱珠是贴旦,画珠是老旦,宝珠是正旦,蕊珠是小旦。

  其余扮生、净、外、末,比八龄又强了。「夫人道:」这倒可以,只怕他们
害羞,做不出来。「夫人一面说,一面看那桃花,映着夕阳,红的更如霞如锦,
白的成了粉色,又有些如金色一般,分外好看,看看天色也将晚了,便对公子道
:」今日也可算尽兴,我有些乏了,进去罢。「便站起来,公子也起身。华夫人
带了十珠等,将花蕊夫人的像与《桃花扇》,并他绣的《玉台新咏序》,都带进
去,公子也同了夫人缓缓而行。到古藤书屋,又进去略坐了一坐。到了猗香亭,
山石路径,险仄难行,群珠扶好了夫人,一步一步的走过。前面是一条青石荔支
街,平正得很的,又过三四处楼台,便进内室。园里这两个老婆子收拾东西,虽
有两个小丫头帮着他,一次也还拿不完。来时有六珠帮他拿些,如今只得央求珊
枝、金龄、玉龄帮他拿了几样。

  两个老婆子跌跌撞撞的走了好一刻工夫,才到里面。

  这边华公子直送夫人到房内坐了,又将方才填的词看了一会,同吃了晚饭。

  忽又高兴,到了洗红轩,因想起琴言如何还不进来,像已过了假期了,即叫
小丫头去唤珊枝进来。小丫头去了一会,同了珊枝上前。公子问道:「琴言是那
天告假的?」

  珊枝道:「正月二十四日。」公子道:「正月二十四日,今日已是三月初二
了。他告一个月假,怎么过了七八在还不回来?」

  珊枝不言语,停了一停,又说道:「想必有事,自然要完了事才进来。」公
子道:「我想他也没有什么事,明日叫人出城找他,问他几时进来。」珊枝答应
了。

  公子又问了些别的话,也就进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24 22:24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四十二回索养赡师娘勒价打茶围幕友破财

  话说琴言在怡园与子玉叙了几日,颇觉十分畅满。到长庆葬事过了,忙了两
三天,琴言辛苦了,身子有些不快起来,意欲安顿几天,再进华府。一日早饭后,
卧在房中,见他师娘进来,琴言连忙站起。师娘叫他坐了,说道:「从前你进华
府,不知华公子怎样对你师父讲的,师父也没有对我说过。他在时我诸事不管,
如今是要我支持门户了。我想我们一年总要三千吊钱才够花消。你看那天福、天
寿挣得出来吗?你没有进华府时,一月内极少也挣得二三百吊钱。如今你又不进
班子,这钱自然要出在华府里,想他们也不肯白使唤人。你与我讲定了,一月给
我多少钱,其余你自己存下,将来可成家立业,过一辈子的日子。今虽少了你师
父一个,其余还是一样,就算省俭些,大约二百吊钱一月总要的。你师父苏州也
没有家,我又回不去,我不守住这个旧业做什么呢?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有什么
路走?开门七件事,好不难。

  还有那些人情使费,是免不了的。我知道你是有良心的人,你替我想想,叫
我怎样,不靠你靠谁?「琴言听了,呆了一会,心中想道:」这倒是件难事。当
初我也不知怎样,也不晓师父得过多少钱。就听得他们说,师父每月进府来领一
次,也不知多少。如今师父死了,他们只怕未必照旧了。若除了华府,又问谁去
要钱?难道还可以问度香商量么?不比在外,常可见面。此刻师娘要我一月定给
多少钱,这倒是件难事。况且公子近来待我又不如从前,这话怎好去问他?「想
来想去,不得主意,答不出来。他师娘心上疑着华公子待琴言不知怎样好,自然
要一千就是一千,要二千就是二千。这几天在琴言身上盘算,把个心想昏了。又
恐琴言存着坏心,道是师父死了,便可撒开。所以长庆媳妇的心,想钱倒与长庆
一样,可称良偶。便要紧挤住了琴言,做个靠山吃山、造水吃水的主意。见琴言
不语,便生疑虑,又道:」你怎么不说话?多少总要有个定数。「琴言道:」当
日师父将我送进华府,原是避难,我实不知是怎样讲的。华府有钱给他,没有钱
给他,我也不知。且我进去之后,从没有见着师父的面。

  只听说师父每月到府一回,也只在门房里,不知领多少钱。此时我又不出去
应酬,一月给师娘多少钱,原是应该的,但我拿不定主意自己有钱无钱,我怎敢
随口答应?设或答应了又不见钱呢,怎么对得住师娘?「他师娘口中哼了一声道
:」我不信,我也不知细底。你师父是不知自己要死,若知道自己要死,也早对
我说了。我听得去年你没有进去时,华公子就打发人出来说要买你,他可是不肯
花钱的主儿?一个人凭良心过日子,怎么师父一死,你就变起心来?「琴言听了
这些话,已气得要哭,只得忍住了,说道:」这话只好等我进去了再商量,我自
己是没有留一个钱。去年及新年得的赏赐,就是前天那一包银子。

  师娘要三百吊钱一月,只怕不能有这许多,总要问明白公子才好定得。但是
这句话,师娘代我想想,怎好自己去对公子讲?「

  他师娘冷笑道:「人在他家半年多了,还不好讲?交情越重,钱应该越多了。

  若是不给钱的交情,要他做什么?你不要装糊涂,他又没花过三千五千两替
你出师。若出了师,我自然不能对你讲这些话了。还有那一种有良心的,念着师
父、师娘,就出了师还常常孝敬,也是有的。不然你就对他说,叫他拿三千两银
子来出师,我可以置些产业,倒比零碎的好。这两条路凭你走那一条。你总要讲
明了,才可以进城。不然进去了,我又不能进来找你,便费了许多周折。「说罢
起身出去了。琴言受了这些话,又不能驳他,心中好不气苦。以为师父死了,这
个身子由得自己,那知师娘更加利害。

  气忿忿的重新躺下,思前想后,毫无主意。伤心了一会,又想道:「我每逢
想不透的,经香畹一说就明白了,此事非与他商量不可。」主意定了,带了跟他
的小孩子,随身便服,走出门来。

  到了素兰寓处,却值素兰未回,意欲回家,又属烦闷。想宝珠离此不远,不
如找他谈谈也好。才出得素兰门口,见两人站在街心。偶抬头一看,一个是圆脸,
生得混混沌沌,脚下倒是一双皂靴。一个生得獐头鼠目,便帽上拖着一绺长红帽
纬。

  琴言低着头,只顾走,觉那两人就跟着他。听得一人低低的说道:「好一朵
鲜花。」又听得一个说道:「咦,是那一家的,我竟不认识。

  我们且踩踩他。「又听那个说道:」这才算个好脑袋呢。「

  琴言听了,好不有气,然也无奈何,只好由他们讲。只听得背后□□促促,
脚步接着脚步,衣裳碰着衣裳,顺风吹来鼻中,觉有狐臊气。急行几步,到了宝
珠门口。叫小孩子进去问时,也不在家。琴言见那两人又在后头站着,心中气极,
便急急的回去,那两人也就急急的跟来。琴言到了自己门口,一直低了头进去了。

  此刻正是散戏的时候,这些相公如何在家?琴言白白走了一回,路上又遇着
这两个厌物,更加纳闷。进了房,长叹了一声,不觉泪下。

  偏有那师娘的表弟伍麻子,不看风色,走进来坐在炕沿,捏着潮烟袋,找了
个纸条子,抽了二三十口,纸煤烟吹得一地。

  又盘三问四的寻这样,看那样。琴言好不砂烦,也不理他。伍麻子吃了一会
潮烟,问琴言道:「我听说华府里那些大爷们是不用说了,各人家里都是大屋子,
有十个八个小老婆陪着睡觉。

  就是那些三爷、四爷、五爷,连那些赶车的、养马的、铡草的,新年上也穿
着狐狸皮袄。「说到此,将手比着个样子道:」这么大的皮荷包,拴在腰里,到
赌场上解开来,尽是银锞子,抓一把就押个孤叮还有去年来找你闹的那个姓金的
三小子金三,在酒馆子里喝酒,也叫个打十不闲的陪陪。虽然是讹你爹的钱,然
而也还有些出息,是真的吗?怎么这些人也这么发财?「琴言心中只管纳闷,更
加烦恼,那里有心听他的话,只是不答应。

  伍麻子又道:「我听说这还不算什么奇事。他家的银子柜子里装不下,就散
堆在墙脚边,到了两三年不用他,受了潮气要霉烂的,便发出晒晾。晒晾了一天,
就有人将五两的换他十两的,将二两的换他五两的,他也不点数。偶然看出来,
说:」我的银子如何变小了?‘那些人说:「晒了一天,晒干了,自然收小了。

  ‘这句话我有些不信,难道这位公子,真当着银子都晒得干吗?「琴言听到
此,不觉失笑道:」你这话是那里听来的。「伍麻子道:」我们有一班朋友,闲
着没有事,聚在一处就讲这些话。城里一个华公子,城外一个大园子里的徐老爷,
这两家富贵,讲一年也讲不完。说那徐老爷的园子里山子石底下,埋着十缸银,
十缸金。那看金子的财神爷是一头黄毛,看银子的财神爷是一头的白毛。到半夜
里,他两个便坐在园墙上吓人,还要拿金锭、银锭子打人。有时运的被他打着了,
就捡了金银回去,回去就发财。没有时运的,被他打着了,捡起来是块黄土,回
去还要生玻我看财神爷也势利,只奉承有时运的人。「琴言听了,倒也好笑。

  伍麻子正说得高兴,忽外面有人叫他,就出去了。原来有两个客来打茶围,
伍麻子招呼到客厅坐下,打量这二人,见一个衣赏很旧,穿着旧皂靴,头上的小
帽子油晃晃的,沾了些灰土。心上想:「他不是个监生老爷,就是个没选期的老
爷。那一人衣裳略新些,帽上拖着一绺红线纬,虽不像个有钱的,或者倒是个老
白相。」问了他们的姓,让他们坐了。

  你道这两人是谁?一个是乌大傻,一个是姬亮轩,他二人新在戏园里认识。

  这日都在街上闲走,适相遇了,跟了琴言到门口。亮轩恍惚记得这了门,想
了一会想着了,就猜方才见的是琴言。后又想起奚十一的话,说前月在聘才处叫
他陪过酒,无疑是他。便与大傻讲了,大傻见亮轩高兴,欲赞成他进去,好吃个
镶边酒,便道:「管他是与不是,既是相公寓里,总可以进得的,我们且进去坐
坐,喝杯茶也好。」亮轩道:「你高兴就进去,我是奉陪的。」商量一会,才同
了进去。

  这边伍麻子正在张罗,却好天福、天寿散戏回来。见亮轩像是见过的,又记
不清,请了安。那个大傻子,他们却见过他,在园子里听衬戏的,便也请了安。

  大傻子迷迷盹盹的说道:「今日兰保的《盗令》、《杀舟》,桂保的《相约
》、《相骂》,实是个名人家数,他人做不来的。」亮轩道:「你们还认得我么?」

  天福道:「有些面善,想不起来,好像那里见过的。」

  天寿眼瞪瞪的看了一会,问道:「你能是不是去年同一位吃烟的老爷来?那
位吃烟的同我师父打起来,还是你能拉开的。」

  亮轩道:「你的记性好,天福就不记得了。」天福听了也想起来,道:「哎
哟!那一天好怕人。那位吃烟的好不利害,把桌子都打翻了,还直打到里头去。

  幸亏我躲得快,不然给他一脚,也踢个半死。「亮轩道:」可不是,亏我救
了你们,你们感激我不感激呢?「天寿道:」那一位如今那里去了?「亮轩道:
. 」现在病着。「天福道:」天报!天报!叫他多病几天。「大傻子道:」方才
见个相公进来,叫什么名字?「天福道:」没有阿,我们就是师兄弟两个。「亮
轩道:」有一个进来的,比你们高些,有十六七岁了。「天寿道:」没有,没有。

  我们只有一个琴师兄,从华公府回来,如今他也不算相公,不唱戏了。

  或者你们看见的就是他。「亮轩道:」不错,不错,就是他。可以叫他出来
见见么?「天福摇头道:」他不见人的,多少人知他回来了,要见见他,他总不
肯出来。就只到怡园徐老爷处,除了他家,是不到第二家的。「大傻子道:」他
既不肯出来,你领我们到他屋里坐坐是可以的。「天寿摇头道:」他要骂我们。

  「伍麻子站在廊前道:」我们这个琴官,如今是华公府的二爷,不见人了。
二位老爷如高兴,叫天福、天寿伺侯罢。「

  大傻子望着亮轩道:「你们既然是旧交,自然也应叙叙,断无空坐之理。」

  亮轩支吾道:「我还有点事。」天寿道:「你能没有事,你能不肯赏脸。」
亮轩道:「真有事。」伍麻子道:「坐坐罢,就有事也不必忙。如今他的师父不
在了,他师娘就靠着这两个孩子呢。」大傻道:「你也难得出来,我也走乏了,
略坐一坐罢。」又问天福道:「你师父几时不在的?」天福道:「前月二十五。」
大傻道:「咳,我竟不晓得他死了。你们虽不认得我,你师父倒与我极相好的。」
天寿道:「我也常见你在戏园里,你怎么坐不住,总走的时候多?」大傻子道:
「我的朋友多,照应了一个,不照应那个,就招人怪了。」天福道:「我见你进
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好像忙得很。」大傻道:「既到这个园子里照应了,自
然也要到那个园子去照应,不然也要招怪的。」伍麻子已走开。

  少顷,亮轩要走,天福拖住了他,大傻却不动身。只见打杂的进来,在桌子
上摆了几个碟子,天福道:「姬老爷请坐罢。」

  亮轩着急,对着大傻挤眉弄眼,要叫他走的意思。大傻装作不见,一手摸着
那几根既稀且短的鼠须,拈了几拈。亮轩见他不动,只得独自想跑,说道:「我
要小便。」天寿指着院子里道:「那东墙角就可以。」亮轩走出屋子,到院子中
间,撒开脚步就走。

  不料天寿在后,扯着他的发辫一迸,将亮轩的帽子落了下来,发根拉得很疼。

  天寿嘻嘻的笑,亮轩急回转头来,涨红了脸道:「这是什么顽法?」天寿拣
了帽子,拍净了灰,与他戴上,拉了他进来。

  亮轩道:「我真有事,何苦缠我。」大傻子见了酒,喉咙已经发痒,劝亮轩
道:「他们这般至诚留你,你就赏他们点脸罢。

  既摆了出来,不赏他们的脸,也叫他们下不去。「亮轩无法,又见大傻不肯
走,反留住他,想是大傻要做这个东。如果大傻作东,也就放心了,只得勉强坐
下。天福、天寿各斟了酒。亮轩饮了两杯,见大傻子放心乐意的喝酒,手里抓了
一把杏仁,不住的往嘴里去,又见他吃了三个山里红,一个柿饼。

  亮轩心上又想去看看琴言,此时已经点了灯,便对天福道:「你同我到你师
兄屋子里去坐坐罢。」天福道:「你定要见他,待我先去讲一声。」天福进去,
见琴言在那里看书,便说道:「外面有个姬老爷要见见你,见不见呢?」琴言道
:「我见他作什么呢?你见我见过人吗?」天福没趣,将要出来,琴言想要关门,
不料亮轩、大傻已走到房门口,就都匾着身子挤进来。

  琴言满脸怒容,未开言,大傻子深深一揖,亮轩也曲着腰作了半个揖,满面
堆下笑来。琴言倒也无法,只得还了一揖,不好就走。他们也不待招呼就坐了。

  亮轩眯齐了鼠眼,掀唇露齿的要说话。大傻先说道:「怪道多天不见令师,
原来归天了,我竟全然不知。非但没有具个薄分,连拜也没有为拜一拜。多年相
好,从前承他一番相待,倒也不是寻常的交情。」又摇着头道:「荒唐,荒唐!

  不知那些联幛的公分,有我的名字没有?「亮轩笑容可掬的道:」我去年奉
拜过的,偏值尊驾进了华府,以至朝思暮想,直到今日。

  前日又听得尊驾与敝东同席,我就没福奉陪。敝东是个直爽人,不会温存体
贴,一切尚祈包涵,不要见怪。「琴言见这二人就是路上跟着他走的,心中甚恼。

  及见他们恭恭敬敬的作揖,一个说与师父相好,一个说与他敝东同席,正猜
不出这两个是什么东西,也不来细问,含糊的答应了一声,叫小子给了两钟茶。

  大傻一面吃茶,见挂着一副对子,念将出来,错了两字。大傻腹内既属欠通,
眼光又系近视,倒最喜念对子看画,充那假斯文。琴言看了暗笑,略略看他们的
相貌,已经生厌。又见亮轩嘻着嘴说道:「我那敝东,其实很好交的。你是不知
道他的脾气,若混熟了,只怕还离不开呢。」大傻道:「不见那春兰么?」亮轩
道:「春兰固然。本来钱也花多了,自应心悦诚服的了。我那英官呢,借去用两
天,就用到如今不肯送还。这个小东西也恋着他,将我往日多少恩情付之流水。

  这也不能怪他,从来说白鸽子望旺处飞,也是人之常情。况且我这敝东,在
京里也算个阔老斗,就与那华公子、徐少爷也不相上下,而且他们都是世交。前
日那位徐少爷来,适值敝东不在家,他就到我书房来坐了好半日。送他出去时,
他再三的约我去逛园。「大傻道:」你去没有呢?「亮轩道:」我始而倒打算去,
况且他往来那一班公子名士,都也与我相好。后来我想他还没有做过外任,未必
知道我们这一席是极尊贵的。若论坐位,是到处第一,我恐他另有些尊长年谊,
不肯僭我,我所以没有去。「大傻道:」可惜,可惜!我吃过他家酒席,只怕京
里要算第一家了。「琴言听得坐不住,幸天福、天寿都在这里,便对天福道: .」
你请二位到外面坐罢,我有事情。「便即走了出来。二人没趣,只得同天福、天
寿也出来了。

  亮轩就想从此脱身,一径的走,又被福、寿二人拉祝桌上又添了四小碟小菜、
两碗稀饭,亮轩心上想道:「这是什么吃局,一样可吃的菜也没有,难道八碟干
果、四碟小菜、两碗白粥,就算请客不成?要不然,是傻子与他讲明,是要省钱
的缘故。这个东,大约是傻子作定了,索性吃他娘的。」亮轩也举箸吃了一会。

  大傻子已喝了两壶酒,将四碟小菜也吃干净了,喝了两碗粥,抹一抹嘴。见
亮轩不甚高兴,便对天寿道:「姬老爷是要喝热闹酒的,你叫人去添些菜来,酒
烫得热热儿的,与姬老爷豁几拳。今日是我拉他来的,你们巴结得不好,以后他
就不肯来了。」亮轩打量是请他,便放了心,忙说道:「怎么是这样的,也算不
得吃饭。」天寿道:「这原算不得吃饭,我当你们吃过饭了,随便吃钟酒儿坐坐
的。

  既然姬老爷还没有用饭,另预备饭就是了。「大傻道:」是阿,我也没有吃
饭。

  姬老爷也吹两口的,你何不请他去躺躺。「天福道:」那一天真也见你吃了
两口,不过吹不多。「亮轩见大傻这般张罗,像个做东的样子,便有些喜欢。天
福同他们到了里面,一面吩咐厨房添菜备饭。亮轩原不会吹烟,不过借此消遣。
天福、天寿倒有几口烟瘾,便你争我夺的上烟。大傻乘他们不留心,即走了出来。
他也饱了,便蹋着破皂靴匆匆而去。

  亮轩与福、寿二人说了一会话,问了些琴言光景。伍麻子来请吃饭,亮轩才
找起大傻来,杳无影响,心中着忙,便变了神色,只管要找乌大傻。天寿说道:
「他去了。这个人是坐不住的,我见他在戏园里,一天总要走个十几回,想必他
就来的。我们先坐,不用等他了。」亮轩只得坐了。看菜是四碟两碗,两盘饽饽,
就吃了些。终是无精打彩,心上要想个脱身之计。

  那伍麻子在旁,见大傻子先走了,看这位又是心神不定,像有心事,倒也猜
不着他要跑。那长庆的媳妇,自从丈夫死后,家里还是第一回开张留客,叫伍麻
子好好照料,不要待慢了老斗,故常在窗前站立。那两个孩子本来不会说话,夹
七夹八的。亮轩更坐不住,横竖迟早皆走,吃完了,嗽了口,对天福道:「今日
扰了你们,我只好明日补情的了,今日却没有带钱。」

  天福听了,呆了一呆,不敢答应。还是天寿略灵些,说道:「老爷既没带钱,
府上在那里住,叫人送老爷回府,就可以带了来。」亮轩道:「这也不必,我明
日送来罢。」伍麻子听了,想道:「有些不妙,不料这两位是这样的。」便进来
在窗户边站着,看看亮轩。亮轩想硬走出来,天寿拉住道:「不用忙,再坐坐。」

  亮轩不理,只要走,天福也来拉祝亮轩一想,不如拿出去年奚十一的手段来
吓吓他,便喝道:「做什么!那里有天天带着开发来的!我们叫相公,是积了几
回一总开发。你们这些不开眼的东西,还不放手,不要叫我生起气来,也照去年
的样,给你们一顿打。」两个孩子怕他,不敢说话。伍麻子是个不懂规矩的人,
道是长庆死了,他表姊全要仰仗他。若头一回买卖就是这样,脸上觉得不好看,
况且又是他帮着留的。听了亮轩这些话,便动了气,说道:「姬老爷,你这话讲
得不在理。你老爷又没有来过两回,伺候了半天,酒饭烟茶都是钱买来的,一个
大钱不见面,倒要骂人不开眼。就说送你回府也没有说错,难道你没有个住处?
就是住店也有个店,住庙也有个庙。身边不带着,自然就到府上去领,这句话就
算得罪了人么?你既没有带钱,难道不准你走,留你的东西做抵押不成?自然跟
你回去。

  知道了一个地方,就歇一天给我们,也使得。「亮轩无言可答,再想说两句
大话,又说不出来。那样鸡肋身材,木瓜脑袋,就装些威风,也吓不动人,只得
说道:」我是省你们跟我走,你当是什么?你既不嫌路远,就跟我去领赏。「伍
麻子想那些跟兔不中用,便自己提了灯笼照了。亮轩轻轻的脚步,左绕右绕,还
想遁去。

  无奈伍麻子紧紧的照着,亮轩只得回寓,叫他在门口等了,好不懊悔,上了
大傻的恶当,心里骂几声,开了拜匣,捡出几张钱票,看来看去,犹如割他的肉
一般,忍着心疼,捡了一张两吊的,又于纸页子内捡了一张一吊的,要找人送出,
跟他的人又不在家。只得拈了一个纸条子,蘸上油点子出来,交与伍麻子,转身
就走。

  伍麻子虽不认的字,但长庆生前将票子叫他取钱,也不知取了若干。一字到
十字这几个,凭你怎样字写,他都认得。灯下一看见是两吊,便叫道:「姬老爷
转来!」亮轩欲待不理他,已跟进了门,只得应道:「还有什么?」伍麻子道:
「这两吊钱怎样,是赏我的么?那相公开发,酒席钱呢?」亮轩道:「我不晓得,
一总在内。」伍麻子道:「姬爷不要顽笑,既然这么说,请收了。」便将票子递
过来。亮轩无奈,只得又添上那一吊,说道:「尽在乎此,你要不要也随你罢。」

  伍麻子如何肯收,便发话道:「既然心疼着钱,也应打算打算,就不该进来。
就是摆个酒,至少也得二十吊,何况添菜、吃饭!三吊钱,我们赏厨房打杂的还
不够呢。」亮轩不理,一直进去了。

  伍麻子欲要跟进来,门房里有人听见,出来问是什么事情。

  伍麻子将细底说了,那管门的笑道:「我们这师爷也太想便宜了,既要乐又
舍不得钱。你也算了,折了这一回本钱罢,不要在此啰唣,适或教我们老爷听见
了,倒不好。」伍麻子见亮轩已进去了,又不好跟进去,再经那门公劝告他,知
道是奚十一的寓处,恐怕闹出事来,只好转回,却也讲了好些淡话,匆匆回家交
帐。

  长庆媳妇一见只有三吊钱,便说道:「那里有这样开发?你也在这里多年了,
你见收过三吊钱么?怎么不摔还他,也臊臊他的脸!腥不腥,臭不臭,两个相公
留了两个客,烟茶酒饭,闹得乌烟瘴气的,还替人做跟班,提了灯笼送回去,接
了三吊钱就夹着屁股回来。一个汉子连个数目字都不认得,难道你钱票子见得少
么?」把个伍麻子骂得火星直冒,嚷道:「我岂不知道,我见千见万,也没见这
两个不爱脸的,一个喝了两碗粥先逃走了,这个也是时刻想跑,好容易逼住了他,
送他回去。

  我想十吊八吊,最少不去了。谁料他先还只给两吊钱,这一吊还是后来加上
的。那个忘八蛋肯接他的?他塞在你手里,就跑进去了。我想跟他进去,有个管
门的出来解劝,说是奚十一的寓处。那奚十一是好惹的?去年凭空的来找琴官,
将姐夫一摔一个大筋斗,半天爬不起来,桌椅板凳打得粉碎。倘今日又遇见了他,
可不要白挨一顿打,连这三吊钱也没有,我所以只好接了回来。我岂不想他三十
吊么?「长庆媳妇道:」都是你们这些瞎眼睛的,也不分个人鬼。分明来打茶围
的,苦苦拉住他,将个臭虫当作洋虫。以后如遇这等不要脸的下作东西进来,务
必撵他出去。太太这里不是舍粥厂,又不是我的儿子,吃了抹抹嘴就走。当家的
死后,今日还是头一回开市,就遇着两个混账东西,与前年那个开姜店姓杨的杨
八一样,不是玉天仙还叫他姊夫呢。归根儿是他妈的白吃白喝。这些个不要脸的
狗鸡巴□的,真他妈的可恶!「长庆媳妇叨叨了一回。到明日,伍麻子去照票子,
谁知后来添的一吊还是张假的。又到奚十一寓处来找亮轩,倒被奚十一的家人骂
了一顿。伍麻子受屈而回,只得自己赔上一吊钱,交清了账,唯有咒骂亮轩而已。

  琴言今日找着了宝珠、素兰、商量师师娘要钱之事。不知宝、素二人有何良
策,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24 22:28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四十三回苏蕙芳慧心瞒寡妇徐子云重价赎琴言

  话说琴言是晚听姬亮轩、乌大傻说了多少瞎话,更加烦闷,幸他们就出去了。

  候到二更,不见宝珠、素兰过来,只得睡了。

  一夜无眠,到了次早,即叫小使去请他二人来。

  是日,素兰清早已为王文辉叫去。少顷,宝珠过来。宝珠道:「昨日失候,
我到三更才回的,他们也忘了,没有对我讲。方才你们五儿说起来,方知道。两
三天总不见你,为什么不出来散散闷?今日度香约赏杏花,咱们可同去了。」琴
言道:「可以。我这两日偶然感冒,觉得疲倦,今日也想出去散散。且假期已满,
也要打算进城了。」宝珠道:「再歇两天进去也不要紧,进去了,咱们又会少离
多了。」琴言道:「近来倒有件难事,我竟没有主意,故请你与香畹来商量,怎
么代我想个法儿才好。」宝珠道:「什么难事,你且说来。但你想不到的,只怕
我也想不到。」琴言道:「昨日,我那师娘问我进华府时,华公子对你师父是怎
样讲的,可曾得过他家的钱。又说家中一年的浇裹,须得两千四百吊钱,要我给
他二百吊钱一月,说定了方叫我进城。我想去年原为奚十一的事送我进去,我进
去了也没有见着师父,不知其中是怎样的。今师娘忽然问我要二百吊钱一月,叫
我怎么打算得出来?又要我去对华公子讲,又说师父死了,我就变了心,又说华
府也没有花过三千五千两。如今要我去对公子讲,要他出三千银子与我出师,出
了师,才不要我的养膳。不然,这一辈子就要定在我身上过活。我想如今又不去
应酬,靠着府里节下赏一点东西,如何一月积得上二百吊钱?你是明白人,这话
可以对公子讲得么,不是件难事?师娘又不晓得其中的难处,一味的问我要钱。

  你替我想一想,有什么法子,我是一无主意。「宝珠听了,亦以为难,踌躇
了一回,说道:」一年要二千四百吊,三年也就三千两了。这养膳二字,是没有
尽期的。华公子性情不常,未必靠得定。若要他出师,或者看他高兴倒能,但也
须有个人去与他说。还有一层,他既与你出了师,你这人就算他的人了,以后就
由不得你,只怕就要在他的府里终局。这是要你立定主意的。「琴言道:」这些
事我也想过,但此时虽没有与我出师,我也不能自主。「

  宝珠道:「若有人与你出了师,你以后怎样,还是在外呢,还是愿进华府去
呢?」琴言道:「此时我也不能定,且出了师,再打算出府。」宝珠笑道:「人
家只有一出,你今有两出,不要将来犯了七出。」琴言也笑了。

  只见素兰走来,琴言、宝珠让坐了。琴言道:「你早上那里去?」素兰道:
「今早王大人叫我去,我当是什么紧要事,原来很不紧的一句话。我与剑潭、庸
庵谈了一会,方才到家。

  知道你请我,不知有何差委?「宝珠将方才的话与素兰讲了,素兰拍手笑道
:」果然,果然不出我们所料!我真佩服他。据我说是出师的妙,你且应承他出
师。「琴言道:」好容易的话,你倒轻轻的一口断定了。这三千头打那里来,我
岂能去对华公子讲的?「素兰道:」定要三千?二千呢?可以不可以?「宝珠道
:」这事有点边儿了。请你来商量,你第一句答应出师,第二句就劈断银价,这
是胸有成竹的话,岂不是可成么?「琴言道:」也要个旁人去说,三千、二千,
我也不能对他讲的。「

  宝珠问素兰道:「就算只要二千,你有何高见?倒要请教请教。」素兰道:
「这件事我与一个人十天前已想到,而且商量了一回,但是未必然之事,所以没
有对人讲起。」宝珠道:「你说佩服的是谁?」素兰道:「那一天我与媚香闲谈,
偶然讲起玉侬来,媚香说他师娘,」素兰说到此,便从窗外望了一望,说道:
「此处说话,那边听不真么?」琴言道:「听不见的。」素兰道:「媚香说他师
娘与他师父一样利害,只怕这一辈子要靠在玉侬身上。玉侬虽不唱戏,究竟没有
出师。若论玉侬的钱,也就不少,看来此时未必有存余。若四五千吊钱可以出得
师,我们代他张罗张罗,或是几个相好中凑凑,也可凑得一半。就说的是你、王
氏弟兄、瘦香、佩仙等,想没有不肯的。若能凑出一半,那一半就容易了。」宝
珠道:「出师之后怎样呢?」素兰道:「那倒没有商量到这一层。只要出了师,
这身子就是自己的了。那自然由得你。」宝珠道:「若在华府中,也与不出师一
样,由不得他。」素兰道「华公子也没有买他,他师父当日又没有写卖字给华府,
怎么由不得他,难道在那里一世么?」宝珠道:「此处说话,到底不方便,我们
何不同去找媚香商议。一同到度香处,看看杏花,连碧桃也开了许多。不知今年
节气这么早,我记得碧桃往年是三月中开的。度香今日也不请客,我们几个人去
谈谈未尝不可。」琴言也甚乐从,换了一身衣服,一面叫套了车。素兰、宝珠都
是走来的,二人便吩咐跟班回去套车,并吩咐所带的衣服,都到苏家佩香堂来。

  二人即同坐了琴言的车,到蕙芳寓处。

  却值蕙芳在寓,三人进内,只见蕙芳在书桌上看着几本册页,见他们进来,
笑面相迎,说道:「今日可谓不速之客三人来。」三人笑了一笑,且不坐下,就
看那册页。宝珠先抢了那本画的,那两人也凑着同看,有山水,也有花卉,却画
得甚好,原来蕙芳新求屈道翁画的。看到末后一页,是一个美人倚阑惆怅的光景,
阑外落花满地,双燕飞来,像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诗意。琴言触
动了当年那个灯谜,忽忽如有所感,看题着一首绝句,琴言默念是:春色关心燕
燕飞,杏花细雨不沾衣。

  倚阑独自增惆怅,芳草天涯人未归。

  又将那一本字也看了。蕙芳让三人坐下,问道:「你们还是不约而同,还是
约了同来的。」宝珠道:「约齐来的,我们同到度香处看杏花罢。」蕙芳道:
「今日又有局吗?」宝珠道:「局是没有,也算个不速之客何妨?」蕙芳点首笑
应。素兰、宝珠的衣服与车都来了,二人即换了衣服。蕙芳进内也换了,又问道
:「你们同来竟一无所事,单为看花么?」素兰道:「事有一件,到怡园再讲罢。」

  蕙芳道:「何不先讲讲,此刻还早,到度香处尚可略迟。」素兰就将琴言的
师娘要他出师的话,略说了几句。蕙芳道:「何如?我前日对你讲,你还说这也
未必然之事,谁知竟叫我说着了。但要办这事,其实也不很难,就怕娘儿们的说
话不作准,一会儿又不愿了。或是说定了数目,又要增添起来。且谁去与他讲呢?」

  素兰道:「那倒不要紧,就是我们也可以去讲的。」蕙芳道:「既如此,且
到怡园再商量罢。」于是一同上车,径往怡园来。

  进了园,看不尽绛桃碧柳,绿水青山。过了一座红桥,绕了十重绮户,才到
东风昨夜楼边。只听得楼上清歌檀板,有人在那里唱曲。四人便住了脚步,听像
度香的声音,唱着一支《懒画眉》,四人细听是:漫说瑶台月下幸相逢,又住了
群玉山头第一峰。耐宵宵参横月落冷惺松,又朝朝铜瓶纸帐春寒重,且请试消息
生香一线中。

  众人听不出什么曲本上的,觉得笛韵凄清,甚为动听。听得子云笑道:「到
底不好,还是你来,我来吹笛。」又像次贤唱道:则这勾阑星月夜朦胧,听尽了
曲唱江城一笛风。相和那帘钩敲戛玉丁冬,引入离愁离恨的梅花梦,作到月落参
横萧寺钟。

  四人正在好听,忽然止了,听得次贤说道:「其实唱起来,音节倒好。」又
听得子云说道:「何不将工尺全谱了,教他们唱起来。」四人知道不唱了,齐走
进去。书童匆忙上楼通报。

  宝珠等走上扶梯,进得楼来,次贤、子云笑面相迎,见了琴言、蕙芳等更加
欢喜,说道:「今日倒料不着你们来。」宝珠道:「都是我请来的。」又对次贤
道:「瘦香身子不快,不来了。」

  琴言于此楼还是初次上来,见这楼弯弯曲曲,层层迭失,有好几十间,围满
了杏花。有三层的,有两层,五花八门,暗通曲达,真成了迷楼款式。又望见前
面的桃花坞,隔了一座小山。

  一条清溪,那桃花已是盛开,碧桃还只半含半吐,连着那边杏花,就如云蒸
霞蔚一般。看楼中悬着一额是「东风昨夜楼」,有一副长联,看是:一夜雨廉纤,
正燕子飞来,帘卷东风,北宋南唐评乐府:三分春旖旎,问杏花开未,窗间青琐,
红牙白□选词常次贤、子云看他四人今日打扮分外好看,艳的艳,雅的雅,倒像
有心比赛的一般。此刻都还穿着小毛外褂,琴言是玄狐耳绒,宝珠是玄狐抓仁,
蕙芳是云狐抓仁,素兰是骨牌块云狐干尖。四人相对,就是珊瑚玉树交枝,瑶草
琪花弄色,觉得楼外千枝红杏,比不上楼中四个玉人。次贤、子云虽时常相对,
此刻亦还顾盼频频。子云道:「今日无肴,只有小饮,你们饿了,就吃起来罢。」

  蕙芳道:「我真有些饿了。」子云吩咐先拿几样点心来,随后就摆了几样肴
馔,大家小酌。宝珠道:「方才听你们唱的是什么曲本?音节倒像很熟,而曲文
却没有见过。」

  次贤道:「这是我当年一个好友,制了一部《梅花梦》的曲本,有二十出戏。

  前日从书箱内找出来,将《九宫谱》照着他的牌了填了工尺,倒也唱得合拍。
却只填了这一出《入梦》,其余不知唱得唱不得。明日与你们班里教师商量,可
以谱他出来。「蕙芳道:」那倒可惜了。我听这曲文甚好,还是你自己按谱罢,
若与我们教师,他便乱涂乱改,要顺他的口,去的去,添的添,改到不通而后止。

  若能移宫换羽,两下酌改就好了,除非要请教那位屈先生。「次贤道:」他
偏这音律上不甚讲究。

  弹琴之外,一无所好。你与他讲,他又说三代之后乐已亡,故将《乐记》并
入《礼记》。「四旦皆笑。子云道:」我今日得了些江瑶柱,但是干的,作起汤
来,虽不及新鲜的,比那寻常海味还好些。「琴言道:」我闻新鲜荔支与江瑶柱
别有滋味,不同凡品。若那干荔支,也就没甚可爱,还比不上桂圆。那干江瑶不
知是怎样的?「蕙芳忽然大有感慨,呆呆不语,俯首若思。子云颇觉诧异,见他
是倜傥诙谐惯的,何以忽然如此。次贤问道:」媚香有什么心事么?「蕙芳道:」

  没有。「子云道:」方才很高兴的,此刻为何不乐呢?「宝珠等也看出蕙芳
有些不快。蕙芳不语,停一会说道:」花能开几日?「次贤接道:」七十年。
「蕙芳道:」何以能七十年?「次贤道:」人生在世,以七十年算,活一年开一
年。

  「蕙芳道:」今年的花,不是去年的花。「子云道:」有去年花,就有今年
花。

  「蕙芳又道:」今年的花,留得到明年么?「子云道:」看留的人怎样?
「素兰道:」你们忽然学起参禅来。「琴道:」据我看,是开花不如不开好。
「宝珠道:」何故?我说花谢不如不谢好。「

  蕙芳道:「不谢也是不谢的花。你听玉侬说,荔支鲜的时候何等佳妙,及干
了,便觉酸得可厌。何以形貌变而气味也会变呢?大约人过了几年,也就是清而
变浊,细而变粗,甘而变酸了。」宝珠接道:「就是酸些,也是妙品,总比俗味
强多了。」

  说得三旦齐声叹息。次贤、子云颇觉得意。蕙芳又道:「我们要看静宜到七
十岁时,还是这样不是?」次贤笑道:「春华秋实,各有其时。就是荔支鲜的时
候,配得上杨玉妃。如今干了,也还配得上屈道翁,总还是在枣栗之上。」说得
大家笑了。

  子云道:「这一比虽切,然究竟委屈了道翁。他却不酸,还比为干江瑶罢。」

  次贤道:「那更委屈了。你是浙人,自然夸赞江瑶。若说那干江瑶,真像那
从良老妓,回忆当年,姿态全无,余腥尚在。」宝珠问次贤道:「食品之内,究
以何物为第一?」

  次贤道:「我口不同于人口,不敢定。以我所好,以鱼为第一。」琴言、蕙
芳皆道:「说得是。」次贤道:「食品中也分作几样。如人品不同,有仙品,有
神品,有逸品,有妙品,有宜烹龙煮凤,有宜吸月餐露,使其相反,两不为佳。

  故往往我说这样好,他说这样不好。《孟子》曰: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

  大概是论易牙所调的味,皆合人之口味。若今日的厨子,也就单合他自己的
口味了。「子云道:」正是。譬如去年那个熊掌,真真糟蹋了。怪不得晋灵公要
杀宰夫,想是他也剩这一个,若还有几对留着,也不至恨到如此。「说得合席皆
笑。

  宝珠对琴言道:「上一回对戏目的对,你出四个字的,以后我也想着一副。」

  琴言道:「是什么?」宝珠道:「《游湖借煞,《搜山打车》。」琴言道:
「真好,工稳之极。」蕙芳道:「就是《别母乱箭》,可以对《训子单刀》。」
素兰道:「这么对,还有《闹朝扑犬》,也可对得《打店偷鸡》。」

  子云笑道:「到底他们记得熟,可以不假思索。」次贤道:「自然,我们虽
也记得几个,究竟是半生半熟的。」子云道:「我有一个摆骰子的顽意儿,试试
你们的心思。」叫取三颗骰子来,蕙芳道:「又是那个飞曲文的么?」子云道:
「不是,这容易多着呢。将三颗骰子摆成一句诗色样,随你算。譬如四可以算人,
也可以算花,也可以算水,也可以算风。像什么就算他什么,这不很容易么?我
与静宜喝酒,你们摆来。」宝珠便接了过去,道:「待我摆摆看,不知摆得出来,
摆不出来。」

  便摆了一个么,一个四,一个五,口中念道:「日边红杏倚云栽。」次贤、
子云都赞道:「摆得好。这五算云,更觉典雅,我们贺一杯。」素兰将骰子抓过
去道:「我也摆一个。」摆了三个红,念道:「红杏枝头春意闹。」子云也赞了
好,这三个红都得个闹字意,即对次贤道:「我们也贺一杯。」蕙芳道:「枝头
两字,似欠着落。」即摆了一个四,两个五,念道:「一色杏花红十里。」子云
道:「这个更摆得好。状元归去马如飞,此是湘帆的预兆,我们公贺,就是媚香
也应贺一杯。」蕙芳听子云说得好,也觉喜笑颜开的饮了一杯。琴言取过骰子,
摆了一个四、两个三,说道:「你们都说杏花,我却说句桃花。」

  念道:「桃花流水杳然去。」子云道:「很好,原没有限定杏花,各样皆可
说得的。」与次贤各饮了一杯。宝珠摆了两个三,一个么,念道:「双宿双飞过
一生。」子云与次贤赞了,饮毕。蕙芳抢过来,接着摆了两个六,斜摆了一个四。

  素兰笑道:「你们看他这么忙,抢了我的去,又摆出这个色样,定有个好句
出来。」

  蕙芳便念道:「珍珠帘外向人斜。」大家一齐赞道:「好个珍珠帘外向人斜,
摆得真像,合席各饮一杯。」

  素兰摆了两个六,一个四,念道:「十二楼中花正繁。」次贤、子云也饮一
杯。琴言摆了两个么,一个三,念道:「一一归巢却羡鸦。」次贤把琴言瞅了一
眼,心中暗忖道:「今日玉侬出语甚是颓唐,为何他偏说这些句子?」后来大家
乱摆了一阵,有说得像的,也有说得不像的。大约今日摆的,要推蕙芳第一了。

  吃过了饭,又下楼逛了一会,过了小山,过了石梁,便是留春坞。就在留春
坞内煮茗清谈。宝珠对子云将琴言的师娘要他出师,及蕙芳、素兰的主意说了一
遍。子云道:「若果如此,倒也很好。」便问蕙芳道:「你们有这力量作此义举
么?」蕙芳道:「若说力量,原也勉强,但集腑成裘,也还容易。我与瑶卿、香
畹三人可以凑得六百金,王氏弟兄、佩仙、庚香可以凑得四百金。」次贤道:
「我来一分,出二百金,前舟可出三百金,庸庵、竹君二人可出三百金。庚香、
湘帆、剑潭不必派他,凑起来已得一千八百了。若要三千,还少一千二百两,不
消说是度香包圆了。」子云道:「难道华星北倒干干净净,一文不花,这么便宜。」

  蕙芳道:「据我说,不必要他出钱。如今与他讲,就是一总要他拿出来,他
也肯,但是玉侬只好在他家一辈子了。」子云点头道:「说得是。我想你们都不
甚宽余,一时仗义挤了出来,恐后来自己受困。如今通不用费心,在我一人身上,
只要你们去讲。讲妥了,银子现成,叫他们来领就是了。但以速成为妙,一来玉
侬假期已满,也不宜常在外边,适或进去了,再找他出来也费事。明日你们就去,
尽其所欲,自无不妥的。」三旦皆应了几个「是」。琴言见子云如此仗义,感激
不尽,不觉流下泪来,便跪下拜谢。子云连忙搀起,见琴言如此光景,颇觉恻然,
说道:「玉侬何必伤感,我看你终非风尘中人。不过一举手之劳,何足称谢!」
三旦见琴言的凄恻是生于感激,子云之慷慨是生于怜爱,都也枨触起来,泪珠欲
堕。

  子云问道:「这话谁去讲呢?须得个老成会说话的。若你们去,恐不中用。」
蕙芳道:「此事少不得叶茂林,玉侬是他同来的,又是他教的戏,他也老成,会
说话。」琴言连连点头道:「必得他去才妥。」子云道:「既如此,你们早些回
去罢。今晚就请叶茂林去,讲妥了,我明日听信,碰玉侬的运气何如。我宅里还
有点事;不能陪你们,要过那边去。」子云带了家人先出园去了,回到住宅。

  这边四旦个个喜欢,辞了次贤,也同去找了叶茂林,告知此事。茂林一口应
承,又对蕙芳道:「停一会儿,你与我同去。我年纪老了,笨嘴笨舌的,恐说不
圆转,你在旁帮个腔儿。那位庆奶奶嘴里,好像画眉哨的一般,我有几分怯他。」

  蕙芳道:「人说他倒是个直性人,顺了他的毛,倒也易的很的。」琴言、宝
珠、素兰先回去了。

  蕙芳与茂林练了一番话,约定晚饭后同去,蕙芳也便回来。

  却值田春航来看蕙芳,蕙芳即与他吃了饭,谈了一会,春航去了。茂林已在
外面候了多时。定更后了,茂林提了灯笼,照着蕙芳,到了长庆家。也不找琴言,
找了伍麻子,请了长庆媳妇出来。蕙芳见他扎了白包头,穿了孝衫,下面倒是条
长绿绸裤子,白布弓鞋,黄瘦脸儿,长挑身材,三十来岁年纪,像个嘴尖舌利的
人。见了蕙芳却不认识,问茂林道:「这位是谁?」

  茂林道:「这是班里的苏大相公。」蕙芳上前见了礼,叫了婶娘。长庆媳妇
还了礼,请他坐下,问叶茂林道:「你们二位,什么风吹进这冷门子来?」茂林
笑嘻嘻的说道:「竭诚来与嫂子请安的。为我曹大爷没了,嫂子究竟是个不出闺
门的妇道家。适或外面有什么使唤我处,可以叫伍老麻来说声,我是闲着,尽可
效劳。」长庆媳妇道:「阿哟哟,言重言重!多谢你看顾我们的好心。我想我们
当家的在日,那间屋子里,一天至少也有十几个人,围着那盏灯,一个起来,一
个躺下,倒像吏部里选缺一样,挨着次序来。到他死了,不要说是人,连狗也没
有一个上门。那两个孩子也不好,麻子又戆头戆脑的不在行。我想这个门户也支
不起,心上想另作别计。我娘家在扬州,娘今年才五十岁。大兄弟开了个估衣铺,
闻得很好。我想回去,手内又没有钱。你兄弟在日,是东手来,西手去,不要说
别的,单这一盏灯,一年就一千多吊,还有别样花消,一家的浇裹呢。这两个傻
孩子赔饭赔衣裳,一月挣得几个钱?昨日有两个生人来打茶围,他们就留他喝酒
吃饭,吃了就走。麻子跟了他去,才开发了三吊钱,你想这买卖还作得作不得?

  想起来直臊死了人。「叶茂林道」如今事情也难,不比从前了,都是打算盘
的。

  你看那家寓里到晚没有人来?就是空坐的多,吃酒的少。你方才说回南方的
主意倒好,究竟是个妇道家,住在京里,无亲少故的,要支持这个门户原也不容
易。不如带几千两银子,与令弟开个大铺子,倒是个上策。「长庆媳妇笑道:」

  阿哟哟,你倒说得好!若有几千银子,我也不着急了。原是为的两手空空,
所以为难。我前日不是和琴言商量么,我说我要靠你的了,你去对华公子说,可
一月给我二百吊钱。他又说不能,也不敢去对他说。我说你既不能拿钱回来,难
道将我吊在西风里么?况且华公子在他面上也没花过什么钱。我说你何不请个人
去对他讲,拿个三五千两银子来出了师,以后就由你怎样。我有了这一总银子,
也可过得一世,自然不向你要养老送终了。他又支支吾吾的,没有爽爽快快的一
声。

  「蕙芳道:」婶娘,果然要他出师么?如今倒有个凑趣的人。今日原为着这
件事来与婶娘商量。「长太庆媳妇道:」是那一处人,现作什么官?「蕙芳随口
说道:」是个知县,是江南人,这个人甚好,就是不大有钱。前日见了琴言,很
赞他,想他作儿子,所以肯替他出师。昨日与我们商量,若要花三五千两,是花
不起的,三千吊钱还可以打算。「长庆媳妇口里」阿哟「了几声道:」三千吊钱
就要出师!

  你想那琴言去年唱戏时,半年就得了整万吊钱。如今与他出师,这个人就是
他的,他倒几个月就捞回本来。啧,啧,啧!有这便宜的事情,我也去干了。
「茂林道:」嫂子不是这么说。譬如还唱戏呢,原可以挣得出来。若卖去作儿子,
是要攻书、上学、娶亲,只有赔钱,那里能挣钱?况且这个人是善人,成全了他
也好。

  「长庆媳妇道:」我也不管什么,只要他花得起钱,能依我的数,就教他来
出师。

  「蕙芳道:」婶娘,你到底要多少钱,说个定数儿,我好去讲,或是添得上
来,添不上来,再说,「长庆媳妇道:」老老实实,是三千两上好纹银,我也肯
了。

  他能不能?他若不能,我还候着华公子。他是个有名花钱的主儿,或者一万
八千都可以呢。不然还有徐老爷,他是爱他的,更好说话。我忙什么!「蕙芳冷
笑道:」婶娘但听华公子的声名,三千五千两原不算什么。但是华公子近来不甚
喜欢他。非但不肯替他出师,只怕还要打发他出来。婶娘在外头如何知道?我们
是常到他府里去的,如今是一间闲房给他住着,也不常使唤他。新年我们去叩岁,
公子每人赏一个元宝,何以他倒没有赏呢?那一日我见他箱里,一总只得六十几
两银子,还是去年中秋节积到如今,才积得这点东西。那徐老爷近来不比从前,
也有些烦了,况他与徐老爷终是冷冷的。徐老爷肯替他师,也早出了,不等到今
日。

  除了这两人,你想要二百吊钱一月,否则三千银子出师,能不能?婶娘是明
白人,难道近来在家一个多月了,还看不破他心事来?遇着这个机会,我们去说,
叫他再添些。婶娘也看破些,与自己亲儿子一样,让些下来,两边一凑也就成了。
三千吊钱原少,二千银子我可保得定的。「长庆媳妇道:」你来说,更要为顾着
我,也不可丢了你们红相公的身分。如今这么样罢,杀人一刀,骑马一跑,要爽
快。

  我虽是个梳头裹脚的妇人,却不喜欢疙疙瘩瘩。我让二百两,二千八百是不
可少的。「茂林见他口风有些松了,对蕙芳道:」如今这么样,你去对那位老爷
说,只算他照应了孤儿寡妇,行好事,也是阴德,叫他出二千四百银。我们中间
人不要他一个钱谢仪,都贴在正数内。庆嫂子你可不必板住了,事体以速为妙。
一二日成功了,也叫庆嫂子爽快,他是直性人,作不得转弯事。「长庆媳妇心内
细想:」万一华府打发出来,这孩子又强,不肯唱戏,也是不好。就是徐老爷,
他心上人也多。不如应许了罢,二千四百两,已有六千吊钱,也不算少了。「

  主意已定,口中还说要添,经不得叶茂林这个老头子,倒是一条软麻绳,嫂
子长,嫂子短,口甜心苦,把个长庆媳妇,像个躁头骡子似的,倒捆住了,只得
应允。蕙芳道:「你倒担承了,不知那边花得起,花不起。若真凑不起来,倒叫
婶娘见怪,空费了半天唇舌。」茂林笑道:「你倒胆小,就是他凑不上来,短了
一千八百,你这个红人儿替他张罗张罗,值什么事?横竖他也不至负你。」蕙芳
道:「只好如此,且看缘法。」于是约定了明日早饭后就有回信,如成了,就送
银子来,并要这边写张字据给他。一番话,也讲到三更天了。蕙芳便请长庆媳妇
进内,他们还要到琴言处谈谈。长庆媳妇谢了一声,先进去了,心里想道:「姓
苏的这小杂种好不利害,二千四百两,从三千吊钱添起,我若软一点儿,就被他
欺定了。内里他倒想赚一注大钱。这般可恶!」自言自语的也就睡了。蕙芳与茂
林到琴言房内,把事讲定了的话与琴言说了,琴言甚是喜欢,只候明日就可跳出
樊笼了。蕙芳与茂林也就回去。

  明日一早,蕙芳就到怡园,子云尚未过来。在次贤处等候,一连两起的人,
将子云请了过来,说明此事。子云也甚喜欢,就传总管的,叫他去开了二千四百
两的一张银票,格外又一张五十两的,赏与茂林。蕙芳也不耽搁,急忙回去吃了
饭,找了茂林,先将五十两送了他,茂林感激不尽,即同到长庆媳妇家来。蕙芳
说:「费了多少力,他才凑了一千九百两,我代他借了五百两,一总开了一张票
子在此,请收了。」茂林就代写了一张字据,与琴言收执。长庆媳妇见事成了,
才备了几个碟子请茂林、蕙芳,叫琴言陪了小酌。蕙芳道:「我吃过饭了,不消
费心,叶先生请独用罢。」即对琴言道:「你去收拾收拾,辞辞师父的灵,谢谢
师娘的恩,就同我到那边去,我再同你进城去谢华公子,也不宜迟了。」琴言依
了他,带回的东西也不多,叫人帮了那小使收拾捆扎停当。蕙芳叫人一担挑了回
家,又拿出十吊钱的票子,代琴言分赏众人。琴言穿了衣帽,拜了师父的灵,倒
也伤心哭了一会。又向师娘拜辞,长庆媳妇也着实伤心,掉了好些眼泪,又嘱咐
了几句话。茂林见此光景,也无心饮酒,随着出来。长庆媳妇直送到门口,琴言
洒泪而别,回到蕙芳寓处。

  明日,长庆媳妇谢了茂林一百吊钱,茂林倒也不想,已心满意足的了。谁知
琴言命中磨蝎颇多,虽出了师,忽又生出气恼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24 22:34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四十四回听谣言三家人起衅见恶札两公子绝交

  话说琴言出师之日,就是华公子赏花之日。明日,华公子吩咐珊枝着人去叫
琴言回来,珊枝派了一个外跟班姚贤,一早出城。到了长庆寓处,见了伍麻子。

  说假期已过,叫他进城。

  伍麻子道:「琴言么,昨日有人替他出师,已经搬了出去,恐怕未必进城来
了。」姚贤听了一惊,道:「这话怎么说!我家的人怎样私自放走了,如今他搬
在那里?」伍麻子道:「我不知道,听得说替他出师的,是个江南人,想必就在
他家了。」姚贤道:「岂有此理!你们就要出师,也回明公子,没有这样的。

  我们公子知道了,如何肯依,那就了不得了。「伍麻子道:」不干我事,这
是他师娘作主,谁能拦阻他的!「姚贤道:」如今到底在什么地方?我好去找他
问个明白。「伍麻子道:」住处实在不知,只听得说,他还进城呢。况且他还有
多少东西在城里,岂肯扔掉了,自然还要进城来的。「伍麻子说得不明不白,急
得姚贤什么似的,又问道:」你们奶奶呢?待我当面问他。「

  麻子道:「他不在家,一早上坟去了。」姚贤无奈,只得出来,走到戏园门
口,正待闲望,忽听后面车声辚辚,直冲过来。躲开一看,却像两个相公,坐在
车里头的好像琴言。待要赶上看时,车已去远了。姚贤想道:「原来他倒在外边
这样快乐,一定又到那里去陪酒了。」姚贤一面想,一面走,忽前面来了两个熟
人,一个二十九岁叫孟七,是徐子云的家人;一个三十九岁叫胡八,是奚十一的
家人,都是本京人,那胡八与姚贤是两姨中表,这三个人都是相好的。这日胡八
因主人患病无事,出来找了孟七听戏,想到馆子里去吃饭,遇见了姚贤,又是城
里出来的,便一把拉住,各人问了好,便邀进了馆子,要了几样菜、两壶酒,细
酌闲谈。孟七问起姚贤,倒有空出城闲逛,姚贤道:「那里能闲逛?我们的差使
是有专司的,就没有事,也不能远离一步。今日公子叫我来找琴言,假期已满,
叫他回去。谁知又找不着他。」孟七听了,怔了一怔,道:「还要叫他进府吗?」

  姚贤道:「正是。我方才到他师父家,遇见一个麻子,说得不明不白。说昨
日一个江南人,替他出了师,同了去了。我想他现在我们府里,外人如何敢替他
出师,又带他去?这也实在是个奇闻。况我们公子待琴言怎样的恩典,一月给他
师父二百银,格外还有赏赐。他的分儿,在府里除了林珊枝,还有谁比得上他?
他竟绝不感恩,辞也不辞,竟同人走了。我想天下竟有这样忘恩负义的人,我回
去禀明了公子,定然要拿转来,这就看他的造化罢。」孟七听了,笑道:「那里
的话,这是谁哄你的?琴言好好的在这里,何曾同什么江南人出京。这是讹言,
听不得的。」姚贤道:「这倒不是讹言,是他家里讲的。」

  孟七道:「你别信这话,你且喝一钟,我告诉你,这琴言从他师父死了,告
假出来,却天天总在我们园里,我们老爷为他请了半月多客。至于出师的事,不
晓得是琴言求我们老爷的,还是我们老爷愿意与他出师的。昨日,我们管总的叫
我去到日新银号,开了一张二千四百两的银票,又一张五十两的,交与苏蕙芳,
替琴言出师的。方才我们在路上,还见他同蕙芳坐在一车,又到我们园里去了。

  看这光景,想是我们老爷要使唤他。我们当是不在你们府里了,所以来伺候
我们老爷。若知道还在你们府里,我们老爷与你公子这般相好,我见他们彼此常
送古董玩器,很重的东西都肯送。若要这个人,只消写个贴儿与你们公子,难道
公子不肯送他?何必花此二千四百银,真冤不冤?「姚贤道:」原来如此。就是
你们老爷要他,也应告诉我们公子一声,现在还没有出府。不是我说,你们老爷
也有点冒失。「

  那胡八道:「这琴言我没见过,不知怎样生得好呢。就是我们老爷,前月在
宏济寺魏大爷处,叫他陪了一天酒。将我们姨奶奶的一对翡翠镯子赏了他。这镯
子在广东买,还值一千四百块钱,在京里更贵了。如今我们老爷病到了,也没见
他来看过一回,这人大概是没有良心的。既跟了你们公子,又想跟他们老爷,可
见是个无恒心的了,以后还不知要跟准呢。」他二人不知底里,随口讲了一遍似
是而非的话。

  姚贤吃了饭,道了谢,就进城来见了珊枝,将琴言近日的事,先照伍麻子,
后照孟七、胡八的话,没有少说一句,说得顺口,还添了好些。又说路上见他与
一个相公同车,想是陪酒去了。珊枝听了,呆了一会,说道:「这是什么话?是
真的,还是假的?我要照你的话回,若有假的在里头,就了不得了。」

  姚贤道:「我怎敢撒谎?这是徐老爷家的孟七爷,并奚家的胡八爷,讲得有
凭据,我敢添一句,对出谎来,是好耍的么?」珊枝心里细想道:「琴言何敢如
此负恩?非特公子白疼了他,我也白白的照应他一番了。」又转念道:「看他的
心总是勉强在此,心上又有什么梅少爷,自然在外面快乐。但到徐老爷处也还罢
了。怎么连魏聘才、奚十一都陪酒来了?就不顾自己身分,也应留公子脸面。翡
翠镯子也不算什么宝贝,就这么下作。偏在府里时装腔作势,十三太保的样儿,
冷气逼人。原来也报应在我眼里。此时就要替你遮瞒也不能了,不如照直说罢。

  这是有骨气的人作的事,也可臊臊人的脸,他身分好,不像个唱戏的,全没
有半点下作脾气。如今好罢,倒是那有些下作脾气的,不敢告假,闹出笑话来。
「主意定了便走到内书房,在粉墙外低低的喊叫那小香儿。听得香儿在里头咯吱
吱的笑,喊了几声才出来。香儿问是什么事,珊枝说:」要回话。「香儿道:」
公子到园里去了,「珊枝道:」公子一人去的,还是同奶奶去的?「香儿道:」
公子在这里带了宝姐姐、珍姐姐、蕊姐姐到园里,还是看桃花去了。奶奶没有去。


  珊枝又听里面一人说话:「你听是谁?」那人道:「是林珊枝儿,还有谁!」

  珊枝知是花珠、荷珠,就急往园中来。只见姹紫嫣红,和风骀荡,一径往留
仙院走去。到了园后,听得笑声盈耳,又像念诗的,却是女儿声口。珊枝便轻了
脚步,绕到西边,隐身在太湖石后,从石穴中远远望去,只见蕊珠穿了桃红绸袄,
绿绸背心,跪在桃花林下,背的是《长恨歌》,背到了: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
银屏迤逦开。

  云髻半偏新睡觉,衣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到了「梨花一枝春带雨」,便重了两句,背不下去。公子哈哈大笑道:「跪
了之后,还背不出来,只好打了。」见蕊珠涨红了脸,越想越想不出来。旁边爱
珠在那里笑他,宝珠在公子身后抓着脸羞他,羞得蕊珠要哭出来。这两日公子与
夫人把这十珠作个消遣法子,教他们念唐诗,念熟了背,背错了要罚。

  如错得多的,跪了还要打几下手板。今日宝珠背了李义山《无题》六首,错
了一字,没有记过。爱珠背了《琵琶行》,竟一字不错。蕊珠背《长恨歌》,已
经错了许多,故跪在地下,又背不出来,那三珠又一言半语的笑他,他已气得难
爱,又不敢站起来跑了出去。

  华公子在那里笑得有趣,忽见太湖石洞穴像有人偷望,便问一声:「谁在太
湖石背后?」倒把珊枝唬了一跳,忙走上前,垂手站立。公子道:「你来为什么
又不上来,要躲在石后?」

  珊枝道:「奴才方才走来,听得公子正说着话,故在太湖石后瞧一瞧,再上
来。」公子道:「有什么话说?」珊枝道:「今早打发姚贤去叫琴言,姚贤回来
了。」公子道:「琴言呢?」

  珊枝道:「琴言没有回来。」公子道:「琴言怎么还不回来?难道还有事呢?」

  珊枝道:「这琴言恐怕不能来的了。」公子听了,倒吃一惊,道:「怎么说,
琴言有病么?」珊枝道:「没有。」公子道:「既没有病,为什么不能来呢?」
珊枝故作吞吞吐吐的,公子十分疑心,忙道:「姚贤回来是怎样说的,你快说,
不要支吾。」珊枝道:「说了恐公子生气。」公子听了十分疑心,就追紧了,珊
枝将姚贤回来所说的话,细细说了。

  四珠婢听了,也觉诧异。那蕊珠尚跪在地下呆呆的看着珊枝讲话,自己忘其
所以,花片落了一头,还拿一片花瓣在嘴里嚼了一会,吐在爱珠手上,爱珠瞅了
他一眼。

  华公子听了这些话,不觉大怒,把脸都气得白了,连说:「有这等事!可恨!

  可恨!琴言丧尽天良,人间少有。而度香笑里藏刀,欺人太甚,难道我就罢
了不成!你明白还叫姚贤去,务必把他叫来,我问问他,是何缘故。我也不管什
么徐度香,我自然不能依他,与他评个理,天下有这么欺人的事情么?若不相好
的人也罢了,既系相好,就不该有心欺人。从前何以不早与他出师!要到我这里
来了,才卖弄他的家私,替他出起师来。这琴言实在可恨。那一样待差了他,一
心向着那边!「珊枝婉言劝道:」公子请息怒,琴言本来进京未久,他师父又是
个不会教训的,由他的性儿惯了。在这里半年,不要说没有委屈处,就走遍天涯,
也找不出这地方。不晓得他为什么,背地里总是颦眉泪眼的。他另有心事,讲不
出来。

  这种没良心的人,公子还放他心上作什么!据奴才想,倒不生气,看他在徐
老爷处也不长的,徐老爷园里天天有十个八个人,若待他与众人一样,他必不相
安。

  断没有将野鸡养成成家鸡的,坏了良心还有什么好处,只怕天也不容。况且
那个奚十一,奴才虽不认识他,听说是极混帐的人,也陪他喝酒,岂不辱抹杀人。
奴才想这一件下作事,就不到徐老爷处,也可以不要他了。「公子听了珊枝的话,
气略平了些。珊枝又对宝珠丢个眼色,宝珠也劝道:」珊枝的话说得是。琴言若
果真心向着公子,就有人替他出师,他也不肯瞒着公子,必来禀明一声。如果他
来禀明公子,难道公子不肯与他出师?这个人又糊涂,又没有良心,还要他人作
什么呢?况去年原是他自己要来的,今年又是他自己要去的,公子待他的恩典,
那一个不知道?这是他自己没福,消受不起。

  若公子必要他进来,谅他也不敢不来,但倒像少不得这个人,他自己一发看
得自己尊贵了。奴才想以后随他来也好,不来也好,横坚府里不少这个人。至于
徐老爷,自然更不该,但劝公子也不必与他较量,为着一个不要紧的人,伤了两
代世交情分。且人自然也说徐老爷不好,抢人家的人,岂有不赞公子大量么?「

  公子被这两人劝了一番,气虽平了些,究不能尽释,坐着不语。

  蕊珠跪了这半天,虽有个垫子垫着,膝盖也跪得很疼,又遇着要小便起来,
满脸飞红,那要笑要哭的光景,令人可怜。

  公子生了这一回气,又听珊枝、宝珠说话,就忘了他还跪着。

  蕊珠急了,只得说道:「跪到明日,也想不出的了,要打倒是打罢。」公子
听了,倒笑了一笑,道:「起来罢,我也忘了你还跪着。」蕊珠站起来,曲着腰,
将膝盖揉了揉,徜徜徉徉的走开道:「冤不冤,跪了这半天。」找个僻静地方小
解去了。

  华公子起身回夫人房内,宝珠、爱珠随了进去,珍珠等蕊珠同行。珊枝慢慢
的送公子出了园,正要走时,忽然一把花瓣撒了他一头,急回头看时,见蕊珠、
珍珠骂道:「人家跪着,你倒在石洞里偷看人,瞎掉你的眼睛。」珊枝道:「明
日还要挨打呢。」说着也就走开了。

  公子回房,见了夫人,欲不题起,心上又忍不住,就将子云与琴言出师的事
说了。华夫人道:「什么叫作出师?」华公子道:「当年他师父也是花钱买的,
所以挣的钱都归他师父。

  有人替他出了师,那就不算师父的人,由他自己作主了。昨日度香花二千四
百两与琴言出师的。「华夫人道:」这么说,琴言就是度香的人了。「公子道:」

  可不是么!我心上实在有气,度香眼底无人,也不告诉我一声,公然如此。
我明日倒要亲去问问他,我还要将琴言撵出京去,不许他在京里。「华夫人笑道
:」

  为这点事,也值得生气?人家爱替他出师,干我们甚事?究竟琴言也算不得
我们家里人,他不愿意在这里,随他罢了。度香的老爷与我们老爷是至好,何必
为着琴言,伤了世交的情份。我劝你可以不必,琴言到底算个优伶,若闹起来,
这狎优二家就难免了。「华公子素来敬爱夫人的,听他心平气和的讲,心中的气
亦消了一大半,口内答应了一句:」说得是。「但又舍不得琴言。忽又转念过来,
欲行不可,欲罢不能,惟是无情无绪的光景。华夫人又宽解了一回,华公子只得
暂为放开。过了一夜,明早忽又恼起来,叫珊枝将琴言的衣箱什物装了车,写了
个帖儿,着珊枝亲到怡园,面交度香,看他怎样。珊枝只得遵命而行。

  这是琴言出师第二日,琴言原要今日进去,适子云于初六日要请客,一来与
南湘、春航送场,并请屈道生,约子玉、仲清等相陪。今日已是初四,索性到初
七进去,并说写个字贴与华公子,说他过了假期,一因身子不快,二因留他逛几
天。所以琴言倒也心安,乐得多顽几日。

  那日蕙芳出门去了,琴言便到怡园来。此时梨花已开,子云、次贤与宝珠在
梨院闲谈,琴言进来相见了。次贤笑道:「玉侬,如今由你自己作主了,不如辞
了华府,到这里来罢。」

  琴言笑道:「我倒很愿,但怎样去辞那边呢!」子云笑道:「那还了得?华
星北必说我夺其所好,这官司还打得清么?不要弄到叩阍起来。到初七日也可回
去了,你是几时出来的?」琴言道:「正月二十七。」子云道:「已四十天了,
怎么这样快?」

  琴言道:「我在府里,又觉日子慢,在外面又觉得快了。」子云对次贤道:
「这两天竹君、湘帆都在那里抱佛脚呢。湘帆无怪乎其然,他要在媚香跟着争个
脸。竹君也坐得定能写字作文,可见功名心切,是人人不免的。」次贤道:「今
年有两条道路,不中进士,还可以考试博学宏词。中了宏词科,比那进士不好些
么?」子云道:「比中进士难多着呢,我是不能想这个好出身。想中个进士还不
算妄想,偏又补了缺,叫人扫兴得很,今年只好看人热闹了。你们看今年竹君、
湘帆二人谁拿得稳?」

  次贤道:「他二人本事不相上下,湘帆是当行出色之文,竹君是才气比纵横,
恐怕遇着那冬烘考官,就要委屈了。殿试工夫,竹君不及湘帆,若试宏词,竹君
倒要擅长了。我看今年庚香是必得的,剑潭、卓然也有九分。」子云道:「你自
己呢,一发拿得稳了。」次贤道:「也不去考,我自知无福。」子云道:「这叫
什么话?你不应举也罢了,还可以说得无心进龋这宏词原是品定海内人才,就是
那些老前辈退居林下的,还耒应考,岂有全才如你,倒不去的?那时我托人硬把
你荐了,由不得你不去。」次贤笑而不答。宝珠道:「若考中了,作什么官呢?」

  子云道:「翰林院编修。」琴言道:「庚香是个秀才,也可考么?」子云道
:「可以。」琴言道:「你自然也去的。」子云道:「现任官不准考,我已补了
缺。就是前舟,只怕也不能的了,五月前后总可得缺。」正说话间,忽然管门的
进来禀道: .「华公子打发人来,要面见老爷,还有几个箱子送来。」子云诧异,
道:「什么箱子?叫来人进来。」话言未了,只见珊枝已走到梨院。琴言望见珊
枝,早躲进屋后,潜身听他所为何事。珊枝见子云、次贤,请过了安,说道:
「公子与二位老爷请安,有一封信在此。」便双手呈上。子云接来,看见封面上
有「皮箱四个,面交徐二老爷查收」,才即问了华公子好,将书拆开,次贤在帝
同看,只见写道:正月二十七日,小价琴言因其师长庆病故,告假一月,经理丧
葬,今已逾假数日。弟于昨日着家人姚贤出城唤彼回来,始知吾兄已为琴言出师,
并已收用。今将其箱笼什物一并送上,祈即查收转交,想琴言断无颜面前来自取
也。但闻此子下流已甚,曾于各处陪酒,不择所从,惟利是爱,弟闻之发指。本
欲拘回重处,犹恐有负尊意。但以后务宜严加管束,勿使仍蹈前愆。兄虽大度优
容,不与较量,而弟必留心查察,如有闻见,必为详达,代兄撵逐,勿使名园玷
辱也。匆匆此布,并候通履。

  子云看了,正不知从何说起,不白之冤,有口难辩,气得两手冰冷,与次贤
面面相观,冷笑了几声。次贤问珊枝道:「你公子对你说什么?」珊枝道:「没
有讲什么,就叫小的将琴言的箱子交明老爷,问有回售没有回信。」子云气得说
不出来,次贤道:「奇了,这话从何说起?此时也不及写回字,明日我同徐老爷
见你公子当面讲罢。」珊枝答应了「是」,退了出去,将箱子送来交与门上,自
行回去不题。

  这边琴言尚不知缘故,似乎听得将箱子送来。知珊枝去了,忙走出来,见子
云面貌失色,靠在椅上。宝珠与次贤还看那信,琴言过来要看,次贤意欲藏过,
子云道:「给他看看,这是那里说起?华星北真不是人,听了谁的话,这般糟蹋
人,可恼!可恼!」琴言不看此信还可,看了不由得伤心起来,一字字看去,忽
然一腔怒气,直涌上来,眼前一阵乌黑,喉中如物噎住,透不得气,两眼一翻,
望后便倒。把子云、次贤、宝珠皆唬呆了,连忙扶住了他。子云掐定人中,次贤
一手扶住了背,一手摩着他心,听得喉咽里痰响,次贤抱起了,将他坐在身上。

  有一盏茶时候,才见琴言将头一点,又俯着身,吐了一块痰,又呕了许多。
宝珠道:「好了,好了。」便拍着他。琴言渐渐的苏来。两眼一睁,泪如泉涌。
子云等看了,好不伤心,宝珠的眼泪索落落掉个不祝大家扶了他到醉翁床上,将
个枕头与他靠了。子云道:「不要伤心,明日我同你去一对,就明白了。」

  琴言忽然放声大哭,这一哭真有三年不雨之冤,六月飞霜之惨。

  子云等搅得柔肠寸断,这三个人也无从劝得一句,直哭到一个时辰,尚是有
泪无声,黯然而泣。

  子云见琴言如此,甚是伤心,因想道:「华星北过于欺人,不问真假。我本
要与他讲个明白,但我去剖辩,倒长了他的志气,道是去招陪他了。索性罢了,
断了这个交情,也不要紧。」

  说道:「玉侬不必哭了,你的好处,都是共见的,这些话有谁信他?一定是
林珊枝从中调唆,以至如此,连我也怪到这样。

  我想你那一处不可安身,岂必定要仗着他?既将你的箱子送了来,你也索性
不必去见他了。再去见他,必遭羞辱,且在这里住几天,再作商量。「琴言犹是
呜呜咽咽的,道了谢,说道:」你这样恩义待我,叫我没齿不忘,又为我受这些
气恼,总是我这苦命人害了多少人。我实在不要活了,死了倒干干净净,气恼也
没了。在一日恨一日,已经多活了两年,如今极该死的时候。「说了又哭。次贤
说道:」你当初进华府时,我早对度香说过,必无好处,如今既已出来,倒也是
件好事。以后你就一无挂碍,由你怎样。旧业自然不理的了,你就在这园中与我
作个忘年小友,我将那琴棋书画、词赋诗文教你件件精通,将来成个名流,不强
如在华府当书童么?应该自己欢喜才是,何必伤心呢。且他也是气忿时候写的,
自然就没有好话了。「子云道:」静宜说得是,我将来索性将你们那一班一齐请
了过来,在园中住下,都不要唱戏,几年后倒栽培一班人物出来,总比那些不通
举人与那三等秀才强了百倍。「即对次贤道:」失言,失言!你是优贡,已不在
秀才之列了。「次贤道:」我固是个秀才,但你也是个举人。「子云道:」我原
不通的。「宝珠要解琴言的愁闷,便笑向次贤道:」优贡,优贡,我们这优班,
还在贡班之上。我们念起书来,就真是那学而优,适或作了官,又成了仕而优了。

  「次贤笑道:」这还了得?非但骂我,连度香也骂在里头了。「宝珠深深陪
罪道:」怒我无心之言。「

  子云也笑了,琴言方止了哭。

  只见蕙芳来了,见了琴言光景,着实诧异,问了缘故,便拍手称快道:「天
下有这么好事,真求也求不到,还哭什么呢?」次贤又将子云不要他们唱戏,要
他们在园里的话说了。蕙芳道:「这是极好的,只怕我们生了这个下贱的命,未
必能有此清福。我这两年内就想要改行,但又无行可改。这跟官一道,与唱戏也
在伯仲之间。若做买卖,又不在行。且在这京里,就改了行,人家也认识,总要
出了京,才能改图。你道我唱戏真愿么?叫作落在其中,跳不出来。就一年有一
万银子,成了个大富翁,又算得什么?总也离不了小旦二字。我是决意要改行的。」

  宝珠道:「我的心也与你一样,但不知天从人愿否?」

  是夜三旦在园中谈谈说说,琴言亦解了许多愁闷。子云对蕙芳道:「玉侬在
你那里也是不便,你不能在家陪着他,不如叫他到我这里住几天罢。以后再作这
个道理,总要与他想个万全的法子。」蕙芳道:「起初原不过想留他一两天就进
城的,如果常在我那里,真也不甚便。他又比不得从前了。不如搬到这里来,也
有个散闷地方,不知玉侬意下如何?」此时琴言有甚主意,便说道:「这里却方
便些。」于是宝珠、蕙芳是夕也陪了琴言,同在园中梨花院内住了一夜。子云回
宅后,次贤也自回房。他们三人同榻,足足讲到五更才睡。

  且说珊枝回去,华公子便问到怡园见了度香怎样光景,珊枝道:「今日见他
们在梨花园内,奴才进去见琴言、宝珠,琴言见了奴才,即躲开了。徐老爷问了
公子好,将帖儿拆开看了一会,一句话也没有讲,就只冷笑一声。萧老爷说不及
写回字了,回去与公子请安,我们明日见了公子当面讲罢。奴才将箱子交给他们
门上,也就收了。」华公子打发珊枝去后,心上想子云必定认个不是,自将琴言
送来,可以消释此恨。谁知不发一言,公然笑纳,连回字也不给一个,这般可恶,
还是萧次贤周旋了一句。这一气就如周公瑾遇了诸葛武候一般,不觉双眉倒竖,
脸泛浓霜,倒也讲不出什么话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24 22:44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四十五回佳公子踏月访情人美玉郎扶乩认义父

  话说琴言在怡园住下,赖有子云、次贤日为开导,又有那些名旦不约而来,
或有煮茗清谈,或有咏花斗酒,园中的胜景甚多,今日在牡丹台,明日在芍药圃,
倒也把愁闷消去了一半。

  昨日子云又请了屈道生、梅子玉、史南湘、颜仲清、田春航、刘文泽、王恂

  等,并有诸名旦全来,会了一日。因南湘、春航次早要入场,所以散得甚早。

  且说子玉又与琴言聚了一日,知他出了华府,十分欢喜。

  但因昨日人多,彼此未能畅谈衷曲。今日晚饭后,想趁着那一钩新月,去到
怡园,也可畅叙一会,遂禀明了颜夫人、带了云儿,乘兴而来。进了怡园,却值
子云未回,到了次贤处。子玉尚未进门,听得有人在那里高谈阔论。次贤见子玉
来了,即忙出来,要请到里面。子玉问道:「何客?」次贤笑道:「不要紧,是
个湖州王客人,贩些古董书画笔墨等货,来托消的。」

  子玉进去,那人便鞠躬如也的直迎上来,深深作一个揖,子玉也还了礼。见
那人有五十余岁,相貌虽俗,倒生得一部好须,直垂至腹。王胡子见子玉清华潇
洒,知是个贵公子,头一句便问家世,第二句就问科第。子玉倒有些不好意思,
次贤代他答了,王胡子道:「在下作个斯文买卖,二十年来,走了十四省,就是
关东、甘肃、广西没有到过,其余各省都已走过几回。去年八月在江西吉安府,
遇见尊大人,正在开考。候考完了,也进去叩谒过两回,消了一个宣炉、十匣笔。

  尊大人还到小寓来回拜的。不瞒梅少爷讲,在下到一处都有些相好。少爷要
用什么书籍以及笔砚玩器之类,我留一个折子在萧老先生处,有合用的,开个单
子,打发管家来取便了,我寓在古秀斋书画铺。「

  那王胡子好不话多,子玉不些发烦。无奈王胡子要候子云回来,消些东西。

  还有一部《图书集成》,这部书是个难消的,心上要想求子云买这部书,情
愿减价,只要三千银子,今日看来也要在园中下榻的了。

  次贤觉得子玉有些嫌他。便对子玉道:「何不到玉侬处谈谈,今日又挪到海
棠春圃,相去不远。」子玉正中心怀。次贤便叫书童引路,送子玉到了海棠春圃。

  望见琴言穿着随身的月白夹袄,脚上是双大红盘花珠履,倚着海棠花树,对
着块太湖石,在那里凝思。书童咳嗽一声,琴言回头,见了子玉,便笑盈盈的迎
上来,说道:「来得正好,你看夕阳欲下,映着这些花分外好看,快来看罢。」
子玉笑着走过来,二人倚着阑干同玩。琴言道:「人说海棠有色无香,你不闻见
香么?

  我觉得比别的花还香些。「子玉笑道:」已经占了国色,何必还要占那国香。
这香只怕是那边丁香的香。若说海棠的香,无此浓厚。他也有一种香气,是藏在
花肌肤里,颜色中不肯轻易吐出,要人将花凝眸谛视,良久良久,他那一种清香
自然随人的上到鼻孔中来,也不是人人闻得出来的。你不信,你就将那一枝垂下
来的细细的闻闻,管保不是方才吹来的那种香气。「琴言果然走上台阶,手板一
枝海棠,看了一会,又闻了一回,点头微笑道:」果然,果然!你真是细心人。
这香就像与花的颜色一样,说他不香却真有香,说他香又不像别的花香,真正恰
是海棠的香。「子玉笑道:」此所谓心香,如何可以比得别的花香呢?岂有娇如
海棠而云其一无香气,此真为唐安全突名花了。「二人在花下谈了一会,才进屋
子坐下。子玉道:」你如今出了华府,无拘无束,所有那些愁闷都可消了。况在
这个园子里,一年四季都可游玩,又有那一班长见的时来时往,比在师傅处更好
了。「

  琴言道:「那自然。若说在师傅处,却是第一的不好。那日点了我的戏,心
里就像上法场,要杀的一样。及到上场,我心里就另作一想,把我这个身子不当
作我,就当那戏上的那个人,任人看,任人笑,倒像一毫不与我相干。至下了台,
露了本相,又觉抱愧了。再陪着个生人在酒度上,就觉如芒刺在背。看着他人自
然得很,有说有笑,我也想学他,但那时心口都不听我使唤,也不懂得是什么缘
故。

  后来要到华府时,心里想不知怎么受罪。及进去了,倒也不见得怎样。惟有
这片心,人总瞧不出来。就算格外待得好,究竟我当个优伶看待,供人的喜笑。
至于度香待我,还有什么说的?但我此时身虽安了,心实未安。从前在火炕里,
受这些孽障,只求早死,也想不到如今还能出来。既出来了,我的心倒比从前更
乱了。

  戏是决意不唱,奴才也不再作,但又作什么呢?人既待得这么好,我只是愁
愁闷闷,也叫人疑惑,说我不知足了。所以我此刻另有一种活路上烦闷,不是死
路上的算计。这话我也没有对人讲过,只有你知我的心,所以今日告诉你。既未
到十分危急,也不便视死如归。但生在世间,没有一个归着,你教我这心怎能放
得开呢?「子玉连连点头道:」你虑得极是,我倒有个主意,就只怕遇不着这个
人。

  此时你在京里,人人知道你的出身。若到了别省地方,人家如何知道,岂不
与平人一样?但是那里有这个好人,同你出京去呢?「琴言道」你怎么倒愿意我
出京吗?「子玉道:」我岂愿你出京?我的心里是愿与你终身相聚,同苦同乐。
只恨我一无能力,与废人一样,还时时虑着老人家回来,或再放了外任,要带我
出去。

  幸而此时还未到这田地。但替你想,也不好尽为着我耽误了你一世。「琴言
道:」这话也是白说的。除非候你作了官,才可提拔我。静宜说今年要考博学宏
词,若考中了就好了。「子玉道:」这如何拿得定?我倒不想中博学宏词作翰林,
我只想得一个外任的小官,同了你出去,我就心满意足了。「二人这一回已谈到
定更时候,只见新月半窗,花枝弄影,忽听得外面子云、次贤进来。子云叫道:」
庚香在这里么?「子玉连忙答应。琴言接二人进来,一同归坐。子云道:」今日
二位,真可谓畅谈衷曲了。「次贤道:」今日园中苦乐不均,我被那王胡子缠得
发昏,要消这样,要消那样,据他的想头,差不多把他带来的东西都消在这里才
好。「子云道:」老王的胡子越发长了。其实这个人,倒也不讨人嫌,就是利心
过于重些。《古今图书集成》我虽有一部,这个也只好我们留下罢。这部书也不
过如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留他住两天,倒要看看他扶乩的本事,是哄人的不
是。「子玉道:」他会扶乩么?「次贤道:」他说去年在岳阳楼,遇着个道士传
授他。据他说,灵验得很,并不是哄人。「子玉道:」几时请他来扶乩,我好看
看。「子云道:」我留他住下就是为此。要不然,就是明日,我们把几位相好的
都请来。那金吉甫我也往还过了,人极风雅,明日一并请来,结个仙缘罢。「

  子玉笑道:「我是必来的。」子云道:「既如此,就是明日辰刻毕集,此时
就叫人去知会。」一面吩咐家人到各处去了。子云道:「今日月光不足,辜负名
花,叫把那像生花灯点上几盏来,挂在树上。」家童忙到厢房内,开了柜子,取
出十二盏海棠灯,是用通草作成。花朵中点了小白蜡,挂起来十分好看。子云道
:「对此好花,也须小饮几杯,况庚香也来久了。」子玉道:「可不必了,时候
不早,要回去了。」

  子云道:「略饮数杯,领领玉侬的情。」吩咐随便拿几样果菜来。当下四人
小酌了一回,已经二更,子玉告辞,子云又属明日务必早到,子玉答应而别。

  次日清晨,告禀颜夫人,要去看扶乩,并要问问自己前程。

  颜夫人是从没有阻过他的。子玉到了辰刻,因是仙坛,衣冠而去。是日一早,
屈道生同金吉甫先到,随后颜仲清、刘文泽、王恂一齐都来了,子玉到了,各人
与吉甫相见,叙了些彼此仰慕的话。只有史南湘、田春航在场中未来。相公们到

  的是宝珠、蕙芳、素兰、玉林、漱芳、兰保、桂保、春喜、琪官、连琴言刚是十

  人。

  王胡子过来,也与诸人叙礼,他却都是认识的,与屈道生更是多年相好。王
胡子道:「今日人多,仙坛要设个宽绰的地方才好。」子云道:「我估量着人多,
已经叫人在含万楼上铺设了。」又笑问王胡子道:「你是主坛的法师,请教你,
今日是吃斋呢,还是吃荤?」王胡子笑道:「神仙也是吃肉的,共不用葱蒜五荤
罢。」子云道:「这很好,我们菜里本不用葱蒜的。」于是吩咐摆早饭,吃了好
上坛。计算人数共是十九位,就在次贤处摆了三桌。吃毕,才到午初。子云先上
楼去,看看铺设,遂命人请众位上楼。

  王胡子看那楼中,好不精致,是五大间,却分作五处,两面开窗,中设了仙
坛。看不尽玉壶宝鼎,古画奇书,王胡子自忖一生贩买古董,从未见过这些好的。

  凭栏眺望,犹如身在蓬莱。想扬州盐商家那些花园,也算精工的了,如何比
得上这里?再如平山堂、虹园也不能仿佛。至于候石翁的起凤园,更不必提了。
这边子云取出商彝、周□、汉鼎、秦盘,斟上百花酿,焚了百和香,中铺上一盘
净沙,摆了一个仙乩。大家下楼冠带,□漱已毕,重亲上楼。

  王胡子上前虔诚默祷,一连叩了九个头。先焚了一通风符,次云符,又鹤符。

  候了约有半刻时候,要请两位仙童扶乩,便点了玉林、漱芳,二人扶上。又
有半刻工夫,不见运动,王胡子又磕了头,再焚个催符。玉林、漱芳呆呆的扶着,
见那乩像有些动,玉林把手一拨,便旋转起来,满盘走了一回,画了无数的圈子。

  玉林疑是漱芳,漱芳疑是玉林,两人对着微笑。那乩画了一回,略停一停,
忽又运动,上下往来,成了两个字。

  王胡子将笔写了,子云等就在两边看时,分明是「珠珍」两字。

  后又一连写了五个是「为辇玉为轮」。再看又写了七个王,胡子一一记了,
已得两句七言诗。众人点头,暗暗称奇。又见运动得更快了。斜斜的两行,写得
甚草。王胡子却认得,写了出来是:珍珠为辇玉为轮,去请瑶台绛阙真。

  朱鸟窗前问阿母,碧桃花树几千春。

  原来是首降坛诗。众人知是女仙,越加敬谨。复又写出数语道:「吾仙杜兰
香奉金母命,至东海蓬莱仙阙,邀请碧霞仙府神君,便道来游。王髯有何疑问?」

  王胡子连忙下了拜,来问道:「那位要问,就请祷告,好待上仙判断。」众
人心上都没有事,不过来看热闹的。及王胡子问时,你推我,我推你,没有一个
肯上前。子云忍不住笑道:「既诸位没有问的事,我要问一个人。」就叫:「玉
侬,你来跪下。默祷默祷,请上仙判判你的终身,后来如何?」琴言原想自己问
问,不好抢先上来,今见子云叫他,即便上前跪下,叩头默祷了一回。只见乩上
运动,已写了两三行。琴言起来,站在王胡子背后,看他写出,也是首七绝,道
:薄命红颜最可怜,杜鹃啼血自年年。

  再生不记前生事,父子相逢各惘然。

  众人看了,不解其意,有的还在细细推求。但第四句总解不出来,琴言只是
发怔。王胡子道:「你再祷告祷告,求个注解。」琴言又祷告了,乩上又判了四
句是:前世之因,今生之果。

  杜郎且退,屈翁上前。

  屈道生听了,恭恭敬敬,上前叩拜,站立在旁。乩上又判了一首诗,王胡子
录出,众人看是:可怜一死因娇女,三绝曾传郑广文。

  后日莫愁湖上去,莲花香绕女郎坟。

  又判道:「汝前生为江宁府推官,杜郎为汝娇女,十五夭亡,汝伤悼成疾而
殁。七十七年前事也。前因具在,后果将成。」

  子云看了,不禁笑道:「据上仙所判,玉侬前世,竟是道翁的女公子了。」

  琴言不觉红晕了两颊,道生也觉奇异,欲要再问时,见乩又动起来,写道:
「吾去也,坡仙来。」写罢,寂然不动。

  道生与琴言拜送了杜兰仙,重新焚香换酒,众名士一齐下拜,换了琪官、春
喜上来扶乩。道生道:「今日坡仙必有佳作,我们当□漱恭读。」只见乩上写道
:翩翩裙屐佳公子,舞席歌场日终始。

  兴似春山再展云,情如秋浦长流水。

  众人看了,都欣欣然说道:「坡仙要作长古了。」子云叫人取了一幅白绢笺,
研好了墨,请道生另写。只见乩上又写道:梅花一枝开春先,瑶琴三尺弹?{ 弦。

  红愁绿怨泪沾袖,明月一年几度圆。

  道生写了。仲清对金粟道:「这四句像是说庚香与玉侬的。」

  金粟点头。子玉看了,分明一个梅字,一个琴字,也知道是说他们二人的,
心里又想道:「难道坡仙今日要将这十九个人全写入诗内么?」子云与诸人也都
看了,蕙芳呆呆的看着乩盘,只见道生又照着乩上写了四句是:春江水涨轻航出,
蕙质兰心人第一。

  大贾空存惜玉心,分香浪费金条脱。

  蕙芳看了两句,喜动颜色,及看到「分香浪费金条脱」,不觉脸上又微泛红
潮,怕人题起潘三的故事。止有道生不懂,吟哦了几遍。众人心里想道:「怎么
这些事神仙都会知道?这也奇极了!」各各骇异。又见写道:名园公子人中英,
于彼于此俱有情。

  珠辉宝气联星斗,金光灿烂云霞明。

  道生写了,对着子云、吉甫道:「这像是说你们二位呢。」

  子云、吉甫俱说「渐愧!惭愧!」宝珠看了,也知道带着他,且与吉甫相联,
心甚喜欢。只见又写道:石崇王恺人争羡,世德勋门荷天眷。

  只惜豪华怒□琴,明珠减价珊瑚贱。

  仲清道:「这不消说是华公子。」子云道:「竟连前日的事,都说出来了。

  你知道明珠、珊瑚的故事么?「仲清道:」我不知这句的故事。「文泽道:」
明珠是他有十婢,皆以珠字为名,这珊瑚就是林珊枝了。「又看写的是:冲寒一
鹤云中来,知尔磊落非凡材。

  依刘暂作王粲计,剑气闪烁凌风雷。

  子云道:「此是剑潭无疑了。」又见写道:更有清才萧颖士,漱芳六艺精文
史。

  闲云不肯出山来,赋价曾高洛阳纸。

  道生道:「这位是静宜了。」漱芳看见第二句,心中暗喜神仙赞静宜,也带
着他的名字,可谓附尾了。一面看写的道:酒狂词客何纷纷,眼底直欲空人群。

  举杯渴酌洞庭水,掉头笑看吴山云。

  文泽道:「这必是竹君、卓然二公了。」众人说道:「正是的,怎么把他二
人写得如此活跳,真非仙笔不能。」又见写道:刘晨子晋求仙去,十丈红尘阻前
路。

  均是龙华会上人,名场同日欣知遇。

  次贤道:「这是前舟、庸庵了。」众人说是。王恂道:「我们这些人都说完
了,看以后还说谁。」只见又写道:清芬竟体是兰香,王树琪花列两行。

  十树琼花十样锦,春风喜气满华堂。

  众人道:「首句是香畹,次句是佩仙、玉艳,三句总说,末句是小梅。」子
云掐指一算,名花已有了八人,只少静芳、蕊香两人了。又见写道:春兰秋桂非
凡种,香色由来人所重。

  尽待神仙闲品题,群花齐向天门拥。

  子云道:「他们都说完了,就只有道翁先生与胡兄了。」

  王胡子拈着长须,候着乩上说他。道生道:「我这老朽,恐怕未必能附诸名
士名花之后,且如何能邀坡仙齿芬一粲?」只见乩上又写道:曲终又见湘江灵,
蛟龙出没江涛腥。

  汨罗沉冤感天帝,千百余世□明磬。

  知君一生秉正直,风骨棱棱谢雕饰。

  娇女含愁化玉郎,石头城下伤春色。

  道生写到此处,不禁伤感起来,众人亦皆叹息。子玉道:「据两仙所云,玉
侬前身的真是道翁先生前世之女,今日相见,可谓有缘。」道生听了子玉之言,
不觉泪下。原来道生六十无儿,并且丧偶,孤苦一身,是以触动心事,凄然流涕,
便呆呆的看着琴言,琴言也呆呆的看着道生,各有感伤之态。众人也呆呆的看他
二人。忽然乩上又写道:难得名花名士兼,长歌一纸示王髯。

  丙寅三月初八日,请得眉山苏子瞻。

  道生写完,众人正要观看,忽见乩上又写道:「奉敕赴凌云殿撰文,不能久
留,去矣!」书完寂然不动。众人一齐拜送,焚符酾酒,俱欣欣然有喜色。家童
收拾了仙坛,大家就在楼中坐下,又将仙诗同读了两遍。

  子云吩咐家人在承荫堂摆了四桌盛席,便对众人道:「今日我有一言,上承
仙命,下合人心,成了前因后果。两仙乩上俱判玉侬为道翁前生娇女。现在道翁
无子,玉侬无父,我欲成此仙缘,要请道翁收玉侬为义子。玉侬虽失足于前,未
尝不可立身于后,想先生决不以世俗之见论人。未识玉侬之意如何?而诸公以弟
之言为然否?」道生尚未回言,子玉喜动颜色,即道:「玉侬若得道翁先生栽培,
真是精金入冶,美玉成器。只求道翁不以寒微为鄙,玉侬岂有不愿之理?」次贤
与吉甫等都赞成道:「这是极好的事,大约今日合当父子相逢,不然杜兰仙何以
特判出来,又单叫道翁上前,说明前因后果,不是也要撮合这件事么?可见数已
前定。」子云接口道:「可勿三思,请到承荫堂一拜就算了。」道生想道:「我
看着琴言虽系优伶,却无半点习气,度香早说过他多少好处。况我也见过他好几
次,竟是毫无訾议的。若以为义子,倒是个千里驹。况他天姿颖悟,略一指点,
便可有成。而且两次仙乩,都说前生是我的女儿,自然他也会天性相亲。」主意
已定,便道:「恐福薄老人,未必能有此佳儿。」众人皆笑说:「先生太谦了。」

  琴言想道:「两次神仙特为我判出前因后果,我看这位屈老先生,真是天下
第一等人品,得他教训,也不枉了一世。况前世又是父女。但我断没有自己开口
求人为父的理。」既而听见子云之言,又测度子玉之意,众人竭力赞成,道生一
口应允,便也满心欢喜。

  但终是面嫩,答应不来,红泛桃花,低头不语。子云道:「玉侬,你怎么样?

  道翁是极愿意的了。况你们前生原系父女,今世自然天性未离,这是光明正
大的事情,何妨答应,有什么害羞处说不出来的?「琴言目视子云,将头点了一
点。

  子云哈哈大笑道:「愿意了,愿意了!这也不是轻易遇得着的。」就让众人
到承荫堂,铺了红毡,次贤、子云扶道生坐了,文泽、仲清拉过琴言来拜了八拜,
道生受了。

  众人称贺已毕,道生又谢了子云,便说道:「弟是狐苦一身,并无家小,既
承诸公雅爱作成,认为父子。但我比不得那有子嗣的人,单只挂个名儿。我既认
了他,自就与亲生的一样,要教训他,并且要随着我去,不知他心上何如?」子
云听了,略一踌躇,即问琴言道:「这事要你自己作主意,旁人难以应答的。」

  琴言道:「这个自然,我又没有父母,岂有不追随的道理?」子云赞了一声
「好」。

  子玉听到此,未免有些伤悲,然也无可奈何,况从此琴言入了正路,故也喜
多悲少。在琴言彻底一想,非但不悲,而且极乐。道生便叫过琴言来,说道:
「从今以后,须要改去本来面目,也不应常到外边,在我寓里读书习字。出京日
期也近了,你的名姓是都要改的,如今就依我的姓,改名为勤先,留你一个琴字
在内,号就是琴仙。」众人都说:「改得甚好。」琴言府首听训。子云与子玉见
了这个光景,颇觉凄然,以后就要另样相待,正是从此「萧郎是路人」了。

  子云便请入席。第一席是道生、子玉、吉甫、王胡子、琴言,二席是仲清、
文泽、王恂、子云、次贤,九个名旦分为两桌,各自叙齿坐了三、四两席。琴言
坐在下手,拘拘谨谨,也不举箸,甚觉可怜。倒是道生体恤他,道:「凡遇热闹
场中,当言的即言,也不必过于拘谨,但存着个后辈的分寸就是了。」

  道生喝了几杯酒,便与子玉、吉甫、王胡子谈些闲话。王胡子道:「屈老先
生,晚生这个请仙的本事如何?你说我是赚人么?」道生笑道:「今日之事却真
稀奇,若不是我亲眼见的,亲手写的,凭谁告诉我,我也不信。」又道:「胡兄,
你往常请仙,也有这么灵异么?」胡子道:「今年过扬州时,在一个盐商家扶乩,
请的什么杨少师,写了一长篇,把他家闺门里的事都写出来了,吓得那主人家磕
头如捣蒜的哀求,方才没有写完。第二次就要算今日了。往常请时,却没有这么
灵异。」子云笑道:「今日说我们的诗中,也有两句说着隐情,不过谑而未虐。」

  蕙芳咳嗽一声,惹得各席都笑了。道生也笑道:「我也略猜着此,但不知是
怎样个始末,何妨与我说明?」子云道:「我要说,又怕有人不依,我不说罢。」
玉林对漱芳说道:「起初乩动的时候,我总当着你的手动,我想把我的手不动,
教你写不成。后来,不由得我的手也跟着动起来了。」漱芳道:「可不是,我先
也打量是你作诡,及至写了一句诗,我还疑感是作出来的,后来才知不是了。」
春喜道:「我们扶的时候手要不动,那乩自己就会跳起来,比你们头一回还动得
快。」

  琪官道:「这神仙也不知怎么来的,就这样快,就像在这园子里一样,真是
心动神知了。」兰保道:「那杜兰仙与玉侬同姓,所以关切得很,把他的前事都
说出来了,总成了这件好事。」

  宝珠道:「我们前生,就不知道是什么人转生的。吉甫说他也会请,我要看
看,总未遇巧。」素兰笑道:「你的前生不是说是个尼姑呢?」宝珠不觉得脸一
红,笑道:「你怎么知道?」

  素兰道:「我听见你自己说的。」宝珠笑道:「我竟忘记了。」

  因远远的看着吉甫一笑,大家也不觉笑了。

  道生来了一天,便要早回,对琴言道:「明日我着人来接你罢。」子云道:
「先生何不搬来,那寓里有甚好处?」道生道:「这个最妙。我心上不好讲,又
要搅扰。我还要细细把你的园子逛一逛呢!」诸名士道:「若得道翁先生住在园
里,更有趣了。」次贤道:「前年园亭成后,一切布置倒也罢了。只有一样,各
处的联匾,都是草创时定的。后来改造起来,往往有些不合适了。且书字撰句,
就是我们二人,并无第三人斟酌。

  至今日看去,似觉草草。昨日我与度香商量,尚须添的添,换的换,非道翁
及诸兄手笔不可。「仲清道:」我们究竟还没有逛到。须尽一日之兴,游到了,
方可拟题。「子云道:」含万楼下,我想刻一篇怡园序,要借重道翁。明日搬来,
第一就要请教这篇序。「次贤笑道:」他还没有搬进来,你倒先索房租了。「说
得众人大笑。道生约定明日即移过来,与琴言同祝以后琴言就改了姓屈,称为屈
勤先,人叫他号是琴仙,不叫琴言了,看官须自记明。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
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24 22:45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四十五回佳公子踏月访情人美玉郎扶乩认义父

  话说琴言在怡园住下,赖有子云、次贤日为开导,又有那些名旦不约而来,
或有煮茗清谈,或有咏花斗酒,园中的胜景甚多,今日在牡丹台,明日在芍药圃,
倒也把愁闷消去了一半。

  昨日子云又请了屈道生、梅子玉、史南湘、颜仲清、田春航、刘文泽、王恂

  等,并有诸名旦全来,会了一日。因南湘、春航次早要入场,所以散得甚早。

  且说子玉又与琴言聚了一日,知他出了华府,十分欢喜。

  但因昨日人多,彼此未能畅谈衷曲。今日晚饭后,想趁着那一钩新月,去到
怡园,也可畅叙一会,遂禀明了颜夫人、带了云儿,乘兴而来。进了怡园,却值
子云未回,到了次贤处。子玉尚未进门,听得有人在那里高谈阔论。次贤见子玉
来了,即忙出来,要请到里面。子玉问道:「何客?」次贤笑道:「不要紧,是
个湖州王客人,贩些古董书画笔墨等货,来托消的。」

  子玉进去,那人便鞠躬如也的直迎上来,深深作一个揖,子玉也还了礼。见
那人有五十余岁,相貌虽俗,倒生得一部好须,直垂至腹。王胡子见子玉清华潇
洒,知是个贵公子,头一句便问家世,第二句就问科第。子玉倒有些不好意思,
次贤代他答了,王胡子道:「在下作个斯文买卖,二十年来,走了十四省,就是
关东、甘肃、广西没有到过,其余各省都已走过几回。去年八月在江西吉安府,
遇见尊大人,正在开考。候考完了,也进去叩谒过两回,消了一个宣炉、十匣笔。

  尊大人还到小寓来回拜的。不瞒梅少爷讲,在下到一处都有些相好。少爷要
用什么书籍以及笔砚玩器之类,我留一个折子在萧老先生处,有合用的,开个单
子,打发管家来取便了,我寓在古秀斋书画铺。「

  那王胡子好不话多,子玉不些发烦。无奈王胡子要候子云回来,消些东西。

  还有一部《图书集成》,这部书是个难消的,心上要想求子云买这部书,情
愿减价,只要三千银子,今日看来也要在园中下榻的了。

  次贤觉得子玉有些嫌他。便对子玉道:「何不到玉侬处谈谈,今日又挪到海
棠春圃,相去不远。」子玉正中心怀。次贤便叫书童引路,送子玉到了海棠春圃。

  望见琴言穿着随身的月白夹袄,脚上是双大红盘花珠履,倚着海棠花树,对
着块太湖石,在那里凝思。书童咳嗽一声,琴言回头,见了子玉,便笑盈盈的迎
上来,说道:「来得正好,你看夕阳欲下,映着这些花分外好看,快来看罢。」
子玉笑着走过来,二人倚着阑干同玩。琴言道:「人说海棠有色无香,你不闻见
香么?

  我觉得比别的花还香些。「子玉笑道:」已经占了国色,何必还要占那国香。
这香只怕是那边丁香的香。若说海棠的香,无此浓厚。他也有一种香气,是藏在
花肌肤里,颜色中不肯轻易吐出,要人将花凝眸谛视,良久良久,他那一种清香
自然随人的上到鼻孔中来,也不是人人闻得出来的。你不信,你就将那一枝垂下
来的细细的闻闻,管保不是方才吹来的那种香气。「琴言果然走上台阶,手板一
枝海棠,看了一会,又闻了一回,点头微笑道:」果然,果然!你真是细心人。
这香就像与花的颜色一样,说他不香却真有香,说他香又不像别的花香,真正恰
是海棠的香。「子玉笑道:」此所谓心香,如何可以比得别的花香呢?岂有娇如
海棠而云其一无香气,此真为唐安全突名花了。「二人在花下谈了一会,才进屋
子坐下。子玉道:」你如今出了华府,无拘无束,所有那些愁闷都可消了。况在
这个园子里,一年四季都可游玩,又有那一班长见的时来时往,比在师傅处更好
了。「

  琴言道:「那自然。若说在师傅处,却是第一的不好。那日点了我的戏,心
里就像上法场,要杀的一样。及到上场,我心里就另作一想,把我这个身子不当
作我,就当那戏上的那个人,任人看,任人笑,倒像一毫不与我相干。至下了台,
露了本相,又觉抱愧了。再陪着个生人在酒度上,就觉如芒刺在背。看着他人自
然得很,有说有笑,我也想学他,但那时心口都不听我使唤,也不懂得是什么缘
故。

  后来要到华府时,心里想不知怎么受罪。及进去了,倒也不见得怎样。惟有
这片心,人总瞧不出来。就算格外待得好,究竟我当个优伶看待,供人的喜笑。
至于度香待我,还有什么说的?但我此时身虽安了,心实未安。从前在火炕里,
受这些孽障,只求早死,也想不到如今还能出来。既出来了,我的心倒比从前更
乱了。

  戏是决意不唱,奴才也不再作,但又作什么呢?人既待得这么好,我只是愁
愁闷闷,也叫人疑惑,说我不知足了。所以我此刻另有一种活路上烦闷,不是死
路上的算计。这话我也没有对人讲过,只有你知我的心,所以今日告诉你。既未
到十分危急,也不便视死如归。但生在世间,没有一个归着,你教我这心怎能放
得开呢?「子玉连连点头道:」你虑得极是,我倒有个主意,就只怕遇不着这个
人。

  此时你在京里,人人知道你的出身。若到了别省地方,人家如何知道,岂不
与平人一样?但是那里有这个好人,同你出京去呢?「琴言道」你怎么倒愿意我
出京吗?「子玉道:」我岂愿你出京?我的心里是愿与你终身相聚,同苦同乐。
只恨我一无能力,与废人一样,还时时虑着老人家回来,或再放了外任,要带我
出去。

  幸而此时还未到这田地。但替你想,也不好尽为着我耽误了你一世。「琴言
道:」这话也是白说的。除非候你作了官,才可提拔我。静宜说今年要考博学宏
词,若考中了就好了。「子玉道:」这如何拿得定?我倒不想中博学宏词作翰林,
我只想得一个外任的小官,同了你出去,我就心满意足了。「二人这一回已谈到
定更时候,只见新月半窗,花枝弄影,忽听得外面子云、次贤进来。子云叫道:」
庚香在这里么?「子玉连忙答应。琴言接二人进来,一同归坐。子云道:」今日
二位,真可谓畅谈衷曲了。「次贤道:」今日园中苦乐不均,我被那王胡子缠得
发昏,要消这样,要消那样,据他的想头,差不多把他带来的东西都消在这里才
好。「子云道:」老王的胡子越发长了。其实这个人,倒也不讨人嫌,就是利心
过于重些。《古今图书集成》我虽有一部,这个也只好我们留下罢。这部书也不
过如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留他住两天,倒要看看他扶乩的本事,是哄人的不
是。「子玉道:」他会扶乩么?「次贤道:」他说去年在岳阳楼,遇着个道士传
授他。据他说,灵验得很,并不是哄人。「子玉道:」几时请他来扶乩,我好看
看。「子云道:」我留他住下就是为此。要不然,就是明日,我们把几位相好的
都请来。那金吉甫我也往还过了,人极风雅,明日一并请来,结个仙缘罢。「

  子玉笑道:「我是必来的。」子云道:「既如此,就是明日辰刻毕集,此时
就叫人去知会。」一面吩咐家人到各处去了。子云道:「今日月光不足,辜负名
花,叫把那像生花灯点上几盏来,挂在树上。」家童忙到厢房内,开了柜子,取
出十二盏海棠灯,是用通草作成。花朵中点了小白蜡,挂起来十分好看。子云道
:「对此好花,也须小饮几杯,况庚香也来久了。」子玉道:「可不必了,时候
不早,要回去了。」

  子云道:「略饮数杯,领领玉侬的情。」吩咐随便拿几样果菜来。当下四人
小酌了一回,已经二更,子玉告辞,子云又属明日务必早到,子玉答应而别。

  次日清晨,告禀颜夫人,要去看扶乩,并要问问自己前程。

  颜夫人是从没有阻过他的。子玉到了辰刻,因是仙坛,衣冠而去。是日一早,
屈道生同金吉甫先到,随后颜仲清、刘文泽、王恂一齐都来了,子玉到了,各人
与吉甫相见,叙了些彼此仰慕的话。只有史南湘、田春航在场中未来。相公们到

  的是宝珠、蕙芳、素兰、玉林、漱芳、兰保、桂保、春喜、琪官、连琴言刚是十

  人。

  王胡子过来,也与诸人叙礼,他却都是认识的,与屈道生更是多年相好。王
胡子道:「今日人多,仙坛要设个宽绰的地方才好。」子云道:「我估量着人多,
已经叫人在含万楼上铺设了。」又笑问王胡子道:「你是主坛的法师,请教你,
今日是吃斋呢,还是吃荤?」王胡子笑道:「神仙也是吃肉的,共不用葱蒜五荤
罢。」子云道:「这很好,我们菜里本不用葱蒜的。」于是吩咐摆早饭,吃了好
上坛。计算人数共是十九位,就在次贤处摆了三桌。吃毕,才到午初。子云先上
楼去,看看铺设,遂命人请众位上楼。

  王胡子看那楼中,好不精致,是五大间,却分作五处,两面开窗,中设了仙
坛。看不尽玉壶宝鼎,古画奇书,王胡子自忖一生贩买古董,从未见过这些好的。

  凭栏眺望,犹如身在蓬莱。想扬州盐商家那些花园,也算精工的了,如何比
得上这里?再如平山堂、虹园也不能仿佛。至于候石翁的起凤园,更不必提了。
这边子云取出商彝、周□、汉鼎、秦盘,斟上百花酿,焚了百和香,中铺上一盘
净沙,摆了一个仙乩。大家下楼冠带,□漱已毕,重亲上楼。

  王胡子上前虔诚默祷,一连叩了九个头。先焚了一通风符,次云符,又鹤符。

  候了约有半刻时候,要请两位仙童扶乩,便点了玉林、漱芳,二人扶上。又
有半刻工夫,不见运动,王胡子又磕了头,再焚个催符。玉林、漱芳呆呆的扶着,
见那乩像有些动,玉林把手一拨,便旋转起来,满盘走了一回,画了无数的圈子。

  玉林疑是漱芳,漱芳疑是玉林,两人对着微笑。那乩画了一回,略停一停,
忽又运动,上下往来,成了两个字。

  王胡子将笔写了,子云等就在两边看时,分明是「珠珍」两字。

  后又一连写了五个是「为辇玉为轮」。再看又写了七个王,胡子一一记了,
已得两句七言诗。众人点头,暗暗称奇。又见运动得更快了。斜斜的两行,写得
甚草。王胡子却认得,写了出来是:珍珠为辇玉为轮,去请瑶台绛阙真。

  朱鸟窗前问阿母,碧桃花树几千春。

  原来是首降坛诗。众人知是女仙,越加敬谨。复又写出数语道:「吾仙杜兰
香奉金母命,至东海蓬莱仙阙,邀请碧霞仙府神君,便道来游。王髯有何疑问?」

  王胡子连忙下了拜,来问道:「那位要问,就请祷告,好待上仙判断。」众
人心上都没有事,不过来看热闹的。及王胡子问时,你推我,我推你,没有一个
肯上前。子云忍不住笑道:「既诸位没有问的事,我要问一个人。」就叫:「玉
侬,你来跪下。默祷默祷,请上仙判判你的终身,后来如何?」琴言原想自己问
问,不好抢先上来,今见子云叫他,即便上前跪下,叩头默祷了一回。只见乩上
运动,已写了两三行。琴言起来,站在王胡子背后,看他写出,也是首七绝,道
:薄命红颜最可怜,杜鹃啼血自年年。

  再生不记前生事,父子相逢各惘然。

  众人看了,不解其意,有的还在细细推求。但第四句总解不出来,琴言只是
发怔。王胡子道:「你再祷告祷告,求个注解。」琴言又祷告了,乩上又判了四
句是:前世之因,今生之果。

  杜郎且退,屈翁上前。

  屈道生听了,恭恭敬敬,上前叩拜,站立在旁。乩上又判了一首诗,王胡子
录出,众人看是:可怜一死因娇女,三绝曾传郑广文。

  后日莫愁湖上去,莲花香绕女郎坟。

  又判道:「汝前生为江宁府推官,杜郎为汝娇女,十五夭亡,汝伤悼成疾而
殁。七十七年前事也。前因具在,后果将成。」

  子云看了,不禁笑道:「据上仙所判,玉侬前世,竟是道翁的女公子了。」

  琴言不觉红晕了两颊,道生也觉奇异,欲要再问时,见乩又动起来,写道:
「吾去也,坡仙来。」写罢,寂然不动。

  道生与琴言拜送了杜兰仙,重新焚香换酒,众名士一齐下拜,换了琪官、春
喜上来扶乩。道生道:「今日坡仙必有佳作,我们当□漱恭读。」只见乩上写道
:翩翩裙屐佳公子,舞席歌场日终始。

  兴似春山再展云,情如秋浦长流水。

  众人看了,都欣欣然说道:「坡仙要作长古了。」子云叫人取了一幅白绢笺,
研好了墨,请道生另写。只见乩上又写道:梅花一枝开春先,瑶琴三尺弹?{ 弦。

  红愁绿怨泪沾袖,明月一年几度圆。

  道生写了。仲清对金粟道:「这四句像是说庚香与玉侬的。」

  金粟点头。子玉看了,分明一个梅字,一个琴字,也知道是说他们二人的,
心里又想道:「难道坡仙今日要将这十九个人全写入诗内么?」子云与诸人也都
看了,蕙芳呆呆的看着乩盘,只见道生又照着乩上写了四句是:春江水涨轻航出,
蕙质兰心人第一。

  大贾空存惜玉心,分香浪费金条脱。

  蕙芳看了两句,喜动颜色,及看到「分香浪费金条脱」,不觉脸上又微泛红
潮,怕人题起潘三的故事。止有道生不懂,吟哦了几遍。众人心里想道:「怎么
这些事神仙都会知道?这也奇极了!」各各骇异。又见写道:名园公子人中英,
于彼于此俱有情。

  珠辉宝气联星斗,金光灿烂云霞明。

  道生写了,对着子云、吉甫道:「这像是说你们二位呢。」

  子云、吉甫俱说「渐愧!惭愧!」宝珠看了,也知道带着他,且与吉甫相联,
心甚喜欢。只见又写道:石崇王恺人争羡,世德勋门荷天眷。

  只惜豪华怒□琴,明珠减价珊瑚贱。

  仲清道:「这不消说是华公子。」子云道:「竟连前日的事,都说出来了。

  你知道明珠、珊瑚的故事么?「仲清道:」我不知这句的故事。「文泽道:」
明珠是他有十婢,皆以珠字为名,这珊瑚就是林珊枝了。「又看写的是:冲寒一
鹤云中来,知尔磊落非凡材。

  依刘暂作王粲计,剑气闪烁凌风雷。

  子云道:「此是剑潭无疑了。」又见写道:更有清才萧颖士,漱芳六艺精文
史。

  闲云不肯出山来,赋价曾高洛阳纸。

  道生道:「这位是静宜了。」漱芳看见第二句,心中暗喜神仙赞静宜,也带
着他的名字,可谓附尾了。一面看写的道:酒狂词客何纷纷,眼底直欲空人群。

  举杯渴酌洞庭水,掉头笑看吴山云。

  文泽道:「这必是竹君、卓然二公了。」众人说道:「正是的,怎么把他二
人写得如此活跳,真非仙笔不能。」又见写道:刘晨子晋求仙去,十丈红尘阻前
路。

  均是龙华会上人,名场同日欣知遇。

  次贤道:「这是前舟、庸庵了。」众人说是。王恂道:「我们这些人都说完
了,看以后还说谁。」只见又写道:清芬竟体是兰香,王树琪花列两行。

  十树琼花十样锦,春风喜气满华堂。

  众人道:「首句是香畹,次句是佩仙、玉艳,三句总说,末句是小梅。」子
云掐指一算,名花已有了八人,只少静芳、蕊香两人了。又见写道:春兰秋桂非
凡种,香色由来人所重。

  尽待神仙闲品题,群花齐向天门拥。

  子云道:「他们都说完了,就只有道翁先生与胡兄了。」

  王胡子拈着长须,候着乩上说他。道生道:「我这老朽,恐怕未必能附诸名
士名花之后,且如何能邀坡仙齿芬一粲?」只见乩上又写道:曲终又见湘江灵,
蛟龙出没江涛腥。

  汨罗沉冤感天帝,千百余世□明磬。

  知君一生秉正直,风骨棱棱谢雕饰。

  娇女含愁化玉郎,石头城下伤春色。

  道生写到此处,不禁伤感起来,众人亦皆叹息。子玉道:「据两仙所云,玉
侬前身的真是道翁先生前世之女,今日相见,可谓有缘。」道生听了子玉之言,
不觉泪下。原来道生六十无儿,并且丧偶,孤苦一身,是以触动心事,凄然流涕,
便呆呆的看着琴言,琴言也呆呆的看着道生,各有感伤之态。众人也呆呆的看他
二人。忽然乩上又写道:难得名花名士兼,长歌一纸示王髯。

  丙寅三月初八日,请得眉山苏子瞻。

  道生写完,众人正要观看,忽见乩上又写道:「奉敕赴凌云殿撰文,不能久
留,去矣!」书完寂然不动。众人一齐拜送,焚符酾酒,俱欣欣然有喜色。家童
收拾了仙坛,大家就在楼中坐下,又将仙诗同读了两遍。

  子云吩咐家人在承荫堂摆了四桌盛席,便对众人道:「今日我有一言,上承
仙命,下合人心,成了前因后果。两仙乩上俱判玉侬为道翁前生娇女。现在道翁
无子,玉侬无父,我欲成此仙缘,要请道翁收玉侬为义子。玉侬虽失足于前,未
尝不可立身于后,想先生决不以世俗之见论人。未识玉侬之意如何?而诸公以弟
之言为然否?」道生尚未回言,子玉喜动颜色,即道:「玉侬若得道翁先生栽培,
真是精金入冶,美玉成器。只求道翁不以寒微为鄙,玉侬岂有不愿之理?」次贤
与吉甫等都赞成道:「这是极好的事,大约今日合当父子相逢,不然杜兰仙何以
特判出来,又单叫道翁上前,说明前因后果,不是也要撮合这件事么?可见数已
前定。」子云接口道:「可勿三思,请到承荫堂一拜就算了。」道生想道:「我
看着琴言虽系优伶,却无半点习气,度香早说过他多少好处。况我也见过他好几
次,竟是毫无訾议的。若以为义子,倒是个千里驹。况他天姿颖悟,略一指点,
便可有成。而且两次仙乩,都说前生是我的女儿,自然他也会天性相亲。」主意
已定,便道:「恐福薄老人,未必能有此佳儿。」众人皆笑说:「先生太谦了。」

  琴言想道:「两次神仙特为我判出前因后果,我看这位屈老先生,真是天下
第一等人品,得他教训,也不枉了一世。况前世又是父女。但我断没有自己开口
求人为父的理。」既而听见子云之言,又测度子玉之意,众人竭力赞成,道生一
口应允,便也满心欢喜。

  但终是面嫩,答应不来,红泛桃花,低头不语。子云道:「玉侬,你怎么样?

  道翁是极愿意的了。况你们前生原系父女,今世自然天性未离,这是光明正
大的事情,何妨答应,有什么害羞处说不出来的?「琴言目视子云,将头点了一
点。

  子云哈哈大笑道:「愿意了,愿意了!这也不是轻易遇得着的。」就让众人
到承荫堂,铺了红毡,次贤、子云扶道生坐了,文泽、仲清拉过琴言来拜了八拜,
道生受了。

  众人称贺已毕,道生又谢了子云,便说道:「弟是狐苦一身,并无家小,既
承诸公雅爱作成,认为父子。但我比不得那有子嗣的人,单只挂个名儿。我既认
了他,自就与亲生的一样,要教训他,并且要随着我去,不知他心上何如?」子
云听了,略一踌躇,即问琴言道:「这事要你自己作主意,旁人难以应答的。」

  琴言道:「这个自然,我又没有父母,岂有不追随的道理?」子云赞了一声
「好」。

  子玉听到此,未免有些伤悲,然也无可奈何,况从此琴言入了正路,故也喜
多悲少。在琴言彻底一想,非但不悲,而且极乐。道生便叫过琴言来,说道:
「从今以后,须要改去本来面目,也不应常到外边,在我寓里读书习字。出京日
期也近了,你的名姓是都要改的,如今就依我的姓,改名为勤先,留你一个琴字
在内,号就是琴仙。」众人都说:「改得甚好。」琴言府首听训。子云与子玉见
了这个光景,颇觉凄然,以后就要另样相待,正是从此「萧郎是路人」了。

  子云便请入席。第一席是道生、子玉、吉甫、王胡子、琴言,二席是仲清、
文泽、王恂、子云、次贤,九个名旦分为两桌,各自叙齿坐了三、四两席。琴言
坐在下手,拘拘谨谨,也不举箸,甚觉可怜。倒是道生体恤他,道:「凡遇热闹
场中,当言的即言,也不必过于拘谨,但存着个后辈的分寸就是了。」

  道生喝了几杯酒,便与子玉、吉甫、王胡子谈些闲话。王胡子道:「屈老先
生,晚生这个请仙的本事如何?你说我是赚人么?」道生笑道:「今日之事却真
稀奇,若不是我亲眼见的,亲手写的,凭谁告诉我,我也不信。」又道:「胡兄,
你往常请仙,也有这么灵异么?」胡子道:「今年过扬州时,在一个盐商家扶乩,
请的什么杨少师,写了一长篇,把他家闺门里的事都写出来了,吓得那主人家磕
头如捣蒜的哀求,方才没有写完。第二次就要算今日了。往常请时,却没有这么
灵异。」子云笑道:「今日说我们的诗中,也有两句说着隐情,不过谑而未虐。」

  蕙芳咳嗽一声,惹得各席都笑了。道生也笑道:「我也略猜着此,但不知是
怎样个始末,何妨与我说明?」子云道:「我要说,又怕有人不依,我不说罢。」
玉林对漱芳说道:「起初乩动的时候,我总当着你的手动,我想把我的手不动,
教你写不成。后来,不由得我的手也跟着动起来了。」漱芳道:「可不是,我先
也打量是你作诡,及至写了一句诗,我还疑感是作出来的,后来才知不是了。」
春喜道:「我们扶的时候手要不动,那乩自己就会跳起来,比你们头一回还动得
快。」

  琪官道:「这神仙也不知怎么来的,就这样快,就像在这园子里一样,真是
心动神知了。」兰保道:「那杜兰仙与玉侬同姓,所以关切得很,把他的前事都
说出来了,总成了这件好事。」

  宝珠道:「我们前生,就不知道是什么人转生的。吉甫说他也会请,我要看
看,总未遇巧。」素兰笑道:「你的前生不是说是个尼姑呢?」宝珠不觉得脸一
红,笑道:「你怎么知道?」

  素兰道:「我听见你自己说的。」宝珠笑道:「我竟忘记了。」

  因远远的看着吉甫一笑,大家也不觉笑了。

  道生来了一天,便要早回,对琴言道:「明日我着人来接你罢。」子云道:
「先生何不搬来,那寓里有甚好处?」道生道:「这个最妙。我心上不好讲,又
要搅扰。我还要细细把你的园子逛一逛呢!」诸名士道:「若得道翁先生住在园
里,更有趣了。」次贤道:「前年园亭成后,一切布置倒也罢了。只有一样,各
处的联匾,都是草创时定的。后来改造起来,往往有些不合适了。且书字撰句,
就是我们二人,并无第三人斟酌。

  至今日看去,似觉草草。昨日我与度香商量,尚须添的添,换的换,非道翁
及诸兄手笔不可。「仲清道:」我们究竟还没有逛到。须尽一日之兴,游到了,
方可拟题。「子云道:」含万楼下,我想刻一篇怡园序,要借重道翁。明日搬来,
第一就要请教这篇序。「次贤笑道:」他还没有搬进来,你倒先索房租了。「说
得众人大笑。道生约定明日即移过来,与琴言同祝以后琴言就改了姓屈,称为屈
勤先,人叫他号是琴仙,不叫琴言了,看官须自记明。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
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24 22:49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四十六回众英才分题联集锦老名士制序笔生花

  话说屈道翁搬过怡园来,与琴仙就在海棠春圃住下。次贤向在梨花院,与海
棠圃相近。道翁即有一番教导,琴仙从前念过的书,一面温理,一面与他讲究些
诗词文艺,习学楷书。可喜琴仙天姿颖悟,过目成诵,而且锐志攻书,把从前的
忧闷倒也撇开。一连几日,道翁见其职明可学,也甚欢喜。子云更为得意,吩咐
园内家人都称为屈大爷。约有半月以来,琴仙的文理已通了好些,字也写好了,
对对做诗也通顺了。父子之间,十分亲爱,竟是亲生的一样。那些相公们到园来,
倒不好与他盘桓,到门口略一探望。琴仙也不肯旷功,足不出户,道翁倒有时体
贴他,叫他也到各处逛逛,可以开放心胸。琴仙虽答应了,也不出去,不是写字,
就是看书,把个潇洒惯的屈道翁,反被他拘住,要时常的释疑问难起来。

  一日,想起子云托做《怡园序》,便作了半日,又修饰了一会,自己送与子
云、次贤看了,请他斟酌。次贤道:「妙极了,就使徐、庚复生,也不能涂改一
字。」子云道:「是石刻好呢,还是木刻好呢?」道翁道:「论长久,自然是石
刻。前日见金吉甫相熟的那个季十矮子,刻工尚好,不过价值大些,然此是市井
的常理。你莫若找吉甫将他荐来一刻,是极妙的。

  不是说要刻在含万楼屏风上?却也好看。「次贤称善。子云即叫书童找出了
八张大宣纸,照着屏风大小裁好了,送到海棠春圃,请道翁亲笔自书。此时春航、
南湘场事已毕,子云定了二十八日,请诸名士游园,以辰初毕集。是日不设筵宴,
恐误了游兴,止于几处备了小酌茶点。凡近水者坐船,离水远者步行,须以一日
之内游荆王胡子住了两日回寓,将《图书集成》装了五大车,送进怡园,子云只
得收了,就放在含万楼上,也就摆满了五间大楼。

  诸名士于二十八日早上陆续皆到。是日子玉、春航、南湘、仲清、文泽、王
恂,共是六位,惟吉甫因感冒未到。园内屈氏父子,与次贤、主人四位,都在含
万楼下坐了。道翁道:「这个含万楼是本《易经》‘含万物而化光’句摘下,因
为园中的主楼,故取此名。但就本意是言乾道之大,此名似乎不甚相宜,度香以
为何如?我见楼上现供着赐书,何不就改为赐书楼,未知可否?」子云道:「改
得甚妙,就是赐书楼。还要求作一副长联。」道翁道:「老夫改了楼名,那联句
请诸名士题罢。」

  子云道:「诸兄自有分题,这第一联还求道翁先生赐题,就是诸弟兄也不肯
相僭的。」道翁又让了一会,叫琴仙捧过笔砚来,题了一副长联。诸人见他写出,
看是:文苑赐英华,数玉笈金编,正学《十三经》,旁通《廿二子》;词场开鼓
吹,看笔歌墨舞,纵横一万里,上下五千年。

  题罢,哈哈大笑道:「老夫拙句不文,诸兄休得见笑。」

  众名士看了,个个首肯心服。

  子云让大众进了承荫堂,崇墉巍焕,局面堂皇。院子内有座戏台,槐阴布绿,
栋宇生辉。道翁与诸名士看了那些匾对,说道:「这堂名很好,不用换。东西楹
要添副长联,就请静宜大笔罢。」次贤道:「这些联额,原是弟当日胡乱写成的。

  这承荫堂与赐书楼,皆是正屋,还求吾兄老手一题才称,恐我们终是柔筋脆
骨,撑不住这个大局面。况所添的地方尚多,大约有二十余处,再等我与诸位分
拟罢。「

  道翁道:「不是这么说。我虽与诸位兄台相叙了几次,尚未瞻仰珠玉,今日
正可窥豹。若尽要老夫题咏,倒将诸位的锦绣埋没了。」众名士谦道:「此处实
不敢妄拟,其余各拟几句呈改。」琴仙又捧了笔砚过来,道翁道:「你学了几天
字了,我念你写,不要写别字才好,诸兄看看可长进些么?」遂口占一联,琴仙
写了,个个的端楷。

  诸名士看是:

  佳气近蓬莱,欣玉烛时和,金瓯业盛;睛光开阆苑,咏珠帘雨卷,画栋云飞。

  又集六朝文语,成了一副八言的,也念与琴仙,写出是:风草月松,缘庭绮
合;日华云实,旁沼星罗。

  诸名士惟有痛赞。再看琴仙的字,已是美女簪花,秀润如水,更为欣喜。道
翁道:「对面戏台,虽有联匾,那块‘太音之和’可以不换,檐前那块是要换的。

  柱上的七字联,应改八字的,请庚香世兄一题,老夫借观珠玉。「子玉尚要
推逊,众人挤定了,却也不慌不忙,想了半刻工夫,提起笔来写了,说道:」小
侄荒疏,未敢妄作,也集个成语,尚求老先生斧正。「

  道翁与诸名士看时,匾是「画堂秋拍」四字,联句也是集六朝文上的,是:
轻扇初开,长眉始画。

  鸣瑟向赵,吹箫入秦。

  道翁赞道:「我说庚香世兄定是不凡的,果然,果然!」

  子云及众名士也赞了好。

  子云就让进内,出了承荫堂,后是牡丹香国,四围短短花墙,围了有两三亩
大的一块地。内中花石亭台,位置无一不佳,倒像独成一个园林景象。径用小白
石砌成,曲曲折折有数十条,护以短栏。满园尽是牡丹花,有在石台上的,有在
平地上的,高高下下,足有千万朵,开得正盛,五色缤纷,令人目眩意乱。

  诸名士也赏玩不尽,然到此亦不能不稍为游憩。各寻石径花台,小亭曲槛处,
小憩了一会。来到正屋,是七间,里面又间着些洞房绮户。再到后一进,长廊缭
曲,屈戍横波,却种满芍药花,此时未开。道翁道:「这牡丹香国,繁华已极,
可改名为宝香堂,后一进题为护香廊。这宝香堂须添一副对子,请湘帆兄罢。」

  春航要逊,诸人不依,只得遵了。想了一联,写出是:五云书凿金银字,百
宝栏开富贵花。

  道翁看了赞道:「真好富丽,却称这宝香堂。」众人也附和了几声。次贤道
:「我们还是从东去呢,还是从西去呢?」

  子云道:「从西到东路长,还是从东转西,可以坐船,路却顺些。」便领众
人出了护香廊后的围墙,只见一带石坡,层层的丛兰翠筱,芳磬袭人。从石磴上
行到了山北,也是一样的兰竹。

  那带山向西北去的,却是土冈,由高而低。望东南去的,却是层峦苍翠,山
下一带清溪,溪外尽是竹树。依山临水间,有一所院宇,石壁上刻了「兰径」两
个大字。道翁与众人进了屋子,见是一间、两间、三间、五间的不一,有好几处。

  满目尽是碧杜、红兰、翠苔、绿藓,甚为幽雅。道翁道:「此处甚佳,一洗
宝香堂繁华之气,不可不题。」因题为风露清吟馆,对仲清道:「剑潭兄试题一
联。」

  仲清不能推辞,此处也合他的雅趣,即题道:二分水蘸三分竹,一面山栽两
面花。

  道翁赞道:「好极了,却移不到别处去。」仲清笑道:「有先生的珠玉在前,
我等实难附尾,不过聊以塞责而已。」

  文泽道:「此处我竟没有来游玩过。」王恂道:「我也没有,到护香廊就住
了。」南湘道:「我去年看菊花,是从这里走过,倒游了一游。」子云引道,过
了一座木桥,从竹林走出,是片空地,有几间敞厅,立着鹄棚,旁边还一条马路,
望东北上编些竹篱,高高矮矮,护着几处屋宇。同到了里头,内中摆设俱极雅淡,
署名曰菊畦。后面是个大荡,荡边树木茂密,再后头就是围墙了。道翁道:「此
处可改做黄香东圃,添副小对子罢。」

  遂念道:

  春秋多佳日,风雨近重阳。

  子云引了从菊畦东手走出,一带桑林,前面是溪河挡住,便叫家童去撑了两
个船来。家童沿着河堤,转过山嘴,不多一刻,见两个小艇撑了过来。众人下了
船,一并的慢慢撑去。绕过了一个石矶,见一边是山,一边是树。到了一处,系
好了船上岸。只见苍松夹道,古柏成船。从松林里进了一所庄院,也有二十余间,
最后一进,已在山顶,见有一株古松,如虬龙盘云一般,中间设一张禅床,前面
一个丹鼎,署名为松龛。外有一个鹤栏,见有两只白鹤,雪羽皑皑的,甚是可爱。

  道翁道:「松龛可改名为松鹤丹房,竹君可题一联。」南湘也集了六朝文,
念道:逸翮独翔,孤风绝侣;真花暂落,画树长春。

  道翁赞了「好」。翻山过去,从一条石径走下,望南一百余步,倒是梅崦了。

  密叶繁阴,子多于豆。同进了屋内,众人已走了许多路,也要歇歇了。子云
即吩咐摆饭上来,略喝了几杯酒,便吃了饭,喝了茶。道翁问道:「这个园共有
几里?

  我们今日也走了好半天,还不到三分之一。「子云道:」周围原有五里,山
占了一分,水占了两分,树木占了一分,空隙处又占了一分。于房屋原只得二十
几处,除了门房、马棚、厨房等类,算起来共有四百零八间。其实也不算很大,
若要扩充出去,也还可以。「道翁道:」够了。太大了,太觉空旷。你这个园好
在不散,处处精神团聚,一处有一处的结构,真是好手笔,大约你与静宜也费尽
了心。「

  次贤道:「可不是,那时你又不在京里。你若在此,便好商量,必定还要添
出许多好处来。」

  道翁道:「已经好极了,设使我起出稿来,还未必能如此。」

  子云道:「有几处,静宜也改了好几回才成的。」子玉道:「这梅崦两字,
只好刻在山上。在房屋里,这崦字似乎要改才好。」道翁道:「就请教换个名字。」

  子玉道:「还请道翁先生改罢。」仲清道:「你若想着了好的,就说也不妨。」

  道翁道:「正是,就我换得不妥,也要请教大家商量的。」子玉道:「改做
古香林屋罢。」道翁道:「妙、妙!这个古香林屋实在改得妙,就请题一联以成
全壁。」

  子玉要取笔写时,琴仙道:「我代写,你念来。」子玉一面念,琴仙一面写,
众人看是:看他竹外枝斜,恰称翠袖生寒,缟衣纯素;伴我夜阑人静,正值瑶琴
一曲,玉笛三终。

  道翁大赞道:「仙骨珊珊,非吃烟火食所能道,拜服,拜服!」子云与众人
也都大赞,又赞琴仙的字比先写的更加精美。

  子玉看了,真是喜不自胜。琴仙见子玉题了这副好对,也觉得玉颜春暖,笑
启朱唇,仲清、南湘等也替子玉喜欢。

  大家走出了梅崦,过了梅林,转过一处,又是一个庭院。

  前面两块英州灵石,平屋三进。后有一楼,楼上有一神龛,供设花神牌位。

  中间一进,署名为红茶仙馆,两边都有厢房。道翁道:「此处既供设花神,
索性做个花神庙,改名为蕊珠仙府,湘帆兄可再咏一联。」春航应了,想了一想,
写了出来。众人看是:花雨散缤纷,娇舞霓裳云贴地;风情吹旖旎,轻摇月佩步
凌虚。

  道翁笑道:「湘帆兄的是妙才,写得如此风流香艳,真把那花情花魂都写出
来了。」春航自谦了几句,众人也帮着赞好。

  于是出了蕊珠仙府,顺着两行修竹径,一条荔支街,又过了几处神仙洞,望
东走,到了萧次贤的梨院来。道翁道:「可不必进去了,梨院可改为卧云香院,
庸庵兄请题一联。」王恂一面想,随着走到了海棠春圃来。子云道:「且请坐坐,
喝杯茶,那边又要用船了。」都进了海棠春圃坐下。道翁道:「海棠花为花中艳
品,还有那些紫白丁香衬贴他,更觉香色兼备,须好好起他个名字才好。」即笑
对琴仙道:「我看你于那些诗词上也还明白,我今日当着人考你一考,你能起这
个名字么?」

  琴仙听了,红起脸来,答应不出。子云道:「很能,很能。你快想来,如不
甚好,也没有人笑你的。」琴仙道:「有倒有一个,只怕不好用。」道翁道:
「你且说来。」琴仙道:「春风沉醉轩,不知用得用不得?」子云拍手赞好,子
玉等同声说道:「果然真好!这沉醉二字,用得入神入妙。」道翁也点点头,道
:「也难为他。」又道:「你还能作一副对子么?」琴仙正要回言,王恂已写了
卧云香院的对子出来,看是:梦到香云生屋角,笑看新月上墙腰。

  道翁与众人也着实赞赏了。琴仙道:「这个春风沉醉轩是昨日偶然想着的。

  对子只有上联,没有想得出下联。「道翁道:」你且将上联写出来看看,不
好就不用他。如可以用得,请一位替你对成了才好。「琴仙就将上联写了出来,
众人看是:一曲惜余芳,娇比玉颜时醒醉;众人大赞,倒将琴仙赞得不好意思起
来。

  仲清道:「可惜没有下联。」子玉将这句不住的吟哦,次贤道:「这下联非
庚香续成不可。」道翁道:「果然,就烦庚香点铁成金罢。」子玉欣然提起笔来,
写道:千金买良夜,好酬春色正温柔。

  道翁大赞道:「此与湘帆兄一样手笔,今日看诸兄题的联句,正是一人一样
性灵,原不能强合的,就是前舟还没有题过。」

  大家喝了一会茶,子云命家童去驾船。那边池水宽阔,撑了一个画船来。众
人绕过了河堤,下了船,荡出了小港,即是个大宽阔处,令人豁目爽心。不多一
刻,到了吟秋榭,子云请众客进了榭。道翁尚未游过,把这三层水榭游了一转,
老年人也乏了,就在中间一层坐了。子云道:「少酌几杯,此处已预备了。」于
是众家人上来,在各人面前摆了个攒盒,斟了杯酒。

  道翁饮了数杯,倚阑眺远,见旁有条条小港,叠叠崇山,前有绿柳低垂,红
桥斜跨,山上有泉,翻银滚雪,屋边皆树,云护烟笼,赞道:「我看园中以此处
为第一,这榭名也好,就每层有一副对子。前舟题第一层,竹君题第二层,剑潭
题第三层。

  必皆有惊人好句,老夫洗耳恭听。「三人不能推让,先看文泽的第一层是:
楚江烟水吴江雨;N字阑杆丁字帘。

  道翁及众人痛赞了。道翁道:「这第二层最难,上有第三层,下有第一层,
这要看竹君的巧思了。」南湘已想了一会,颇难着笔。仲清也在那里凝思,各要
争胜。南湘已得了,写了出来,道:「题得不好,将就算他第二层罢。」众人看
是:秋色扑帘栊,置身已觉超平等;月光穿竹树,放眼请登最上层。

  道翁赞道:「果然是第二层的联句,移易不动,这是煞费苦心才得出来。剑
潭的第三层如何?想另有妙意。」仲清道:「我的不及竹君的切题。」即写了出
来,看是:君如趁月来游,云移一鹤;我欲乘风归去,桥卧长虹。

  南湘看了,先痛赞起来,道:「剑潭此联,颇有仙气,这断不像第二层,也
不像第一层,实在是第三层最高处,我真服了你这种浑脱句子。」道翁与诸人也
齐声痛赞。

  吃了些点心,又下了船,慢慢的遥众名士领略那水光山色,佳兴增添。穿过
了六曲红桥,沿着那竹树蒙茸,到了一处,那是停云叙雨轩。高下两层,一在半
山,一在山脚,甚为幽雅,大致与吟秋榭仿佛。道翁道:「这个名字要改,此处
是第二个胜景,着不得陈腐语,改为练秋阁罢。」众人道:「改得很好。」

  道翁道:「此处须静宜添一副好对子。」次贤道:「恐题得不佳。」也即写
了两句,看是:清樽满赏《山香曲》,画舫遥听《水调歌》。

  道翁与众名士赞赏不已。

  子云让众人下船,对次贤道:「先到桂岭,转来再到缥渺亭罢。」次贤道:
「自然先到桂岭为是。」就从练秋阁旁,转入一条小港,随着山脚,荡有三箭多
远。上坡见是一个药圃,四面围着白石短栏,一个亭子。从亭子进去,有几间屋
宇,内中清洁,有些药铛、杵臼等物。一边是豆花篱,此时却还空着。

  一边是鹿栅,有只梅花鹿在里面,见人来便呦呦的叫起来。众人也赏玩了一
回。出了药圃,是一座土岭,见无数的挂树,过岭来桂树更加多了。内有好向处
院落,自成一景,亭台楼阁,备极其胜。子云领众都走到了,进了正屋坐下。子
云又让客用了些茶、点心。诸人一面游赏,道翁道:「此处是个大坐落,桂岭二
字不足以尽之,改为丛桂山房罢。」子云道:「改得妙。」

  道翁又道:「你自置一联。」子云笑道:「道翁先生既要考我,也应早些命
题。到临时才说,教我如何想得出来?」构思了一刻,也集了副成语,写将出来。

  众人看是:大雅扶轮,小山承盖;落花入领,微风动裾。

  道翁道:「集得甚好。」即起身出了桂岭,望北而来。只见怪石嵯峨,若飞
若走,颇为骇目。古藤如臂,香草成茵。上了山径,直盘旋到了山顶,有十丈多
高,把园中的景致,望得□然。看了好一会,才一步步的拾级而下,到一个山凹
里亭子边,便是缥渺亭,靠山踞石,两翼外张如飞的样子,好不幽险。

  亭中可容三席,下面东手就是方才的练秋阁了。道翁道:「怎么又走回来了?」

  看亭子里有副对子,是他的学生华光宿的,也还用得,便对子云道:「你于
此处,何不再集一副成语?」

  子云道:「我料着道翁还要考我,我已想就了。」即写道:幽岫含云??深
溪蓄翠;横藤碍路,弱柳低人。

  道翁说:「好。」又步下山来,沿着右边一带山径,足足走了半里多路,过
了好些石磴、云屏、小亭、曲榭,到了一带梧桐树边,前面远远望见赐书楼。才
从西边一条曲径走去,又穿过了几处神仙洞,便是一道清溪,围着一个院落,门
外也有几堆小山,尽是碧桃花树,已盛开了。遂同过了小石梁,来到桃花坞。这
里有五六处坐落,游赏已毕,道翁道:「此处改为寻源仙墅,也须添副对子,再
借重庚香一题罢。」子玉想了一会,写出看是:此处即仙源,自有问字青鬟,添
香红袖;名园为福地,不数踏歌潭水,打桨春潮。

  道翁大赞,众名士也随声附的。

  出了寻源仙墅,又过一座半石半土的小山,接着就是几百株杏林,围着三四
层重楼,湘帘晁漾,绮户文窗,令人应接不暇。道翁道:「这个楼名题得才妙,
无须更换。东风昨夜楼是那一位题的?」次贤道:「是度香题的,对子是我做的。」

  道翁道:「好对子。」朗吟了一遍,也叫琴仙写了出来,琴仙记得是:一夜
雨廉纤,正燕子飞来,帘卷东风,北宋南唐评乐府;三分春旖旎,问杏花开未,
窗间青琐,红牙白□选词常于是从东风昨夜楼后面走去,说不尽园中的景致。又
到了一处,尽是些榴花艾叶、萱草紫薇等类,有几架老藤花开满四处,还有些罂
粟、虞美人,有五六处坐落。道翁各处看了,知是小赤城,因榴花而设。又看了
些对联,自己题了一副,命琴仙写了出来。众人看是:翠黛忘忧,琥珀杯斟金谷
酒;红巾侍宴,珊瑚枕卧赤城霞。

  众人大赞,又走了出来,望北而行,右手竹梅外,望见宝香堂的东墙角。又
见风露清吟馆的那一带峭壁,迤向西北。沿池走去,又到一处,见碧梧、翠竹、
芭蕉、棕榈、柿子,清荫满目,爽逼衣襟。有五六块大盘陀石,顶上盘着凌霄花,
正开得茂盛。此处妙不可言,道翁与众名土在石磴上坐了,道翁道:「这里别开
生面,宜夏宜秋。」坐了一会,进了屋宇,见有回廊,有抱厦,有平台,有敞厅,
游历不厌。正在厅内,见题着积翠轩,有几副对联。道翁道:「积翠轩可改为清
凉诗境。」

  众名士道:「这诗境二字大妙。」道翁道:「庚香再题一联何如?既题了温
柔乡,也不可不题清凉境。」子玉听了,颇有愧色,只得唯唯听命,也就集了成
语。众人看是:零雨送秋,轻寒迎节;狂花满屋,落叶半床。

  道翁与众人赞毕,过了清凉诗境,便是个水荡,青蒲细柳,绿蘸波光。湖边
有两三处茅舍竹篱,是个稻庄,其余隙地尽作平畴,颇有鸡犬桑麻之胜。东边河
面窄处,有个石梁,众人走了过去,就是先来的射圃,那边就是菊畦了。到了稻
庄,闲步了一会。又到稻庄后面,尚有无数的小房子在那里,都是园盯花叟住的
地方。还有藏花窖,藏冰窖,茶寮酒肆,倒也有趣。

  那些园丁见主人同了客来,一齐躲到屋里去了。众人又绕到西边,尚有些鸭
栏、鸡埘、蟹簖、渔庄,麦牟麦一畴,菱茨满荡。

  道翁不胜留恋,想起归田之乐来。谓子云道:「将来尊大人回来,这个平泉
庄胜于古人多矣。」便数今天添的对子,已有了二十二副,内有最多者是子玉与
他自己,其余也有两副的,惟文泽、王恂只有一副,未免不公,于是烦王恂、文
泽各撰一副,又改稻庄为红雪西庄。先是文泽念了出来,是:梅雨平添瓜蔓水,
豆花新带稻香风。

  王恂也念了两句,是:宰相归来游绿野,将军老去隐青门。

  道翁道:「这两联都好,不分伯仲。今日这些对联,各有所长,老夫只可拜
倒辕门了。」众名士谦让了好些话。

  今日这怡园也算游尽,只剩了些小景致,不关紧要的地方。

  子云请众位还到宝香堂,已是夕阳西下,朱霞半天,映着那些牡丹花,更为
绚烂。已撤了护花的幛子。子云备了两席,一席是道翁、南湘、子玉、琴仙、次
贤,一席是仲清、春航、文泽、王恂、子云。

  正饭酒间,王兰保、金漱芳、秦琪官、林春喜同来见了,即分开坐了,谈了
些闲话。子云道:「今日这二十四副对子,清芬浓艳,各尽所长。但我看来,始
终要推道翁先生的赐书楼、承荫堂冠冕堂皇了。」众名士道:「自然,我们到底
觉得力薄,那里能这样大方,这是勉强不来的。」道翁道:「这也不然,一来相
体裁衣,二来是各人的性灵。今日高超的是剑潭,沉着的是竹君,细腻风光的是
庚香,风华绮丽的是湘帆,秀润工稳的是庸阉、前舟,潇洒跌宕的是静宜,就是
度香那副集句,也觉得落落大方。正是各人自立一帜,无从评定甲乙。你们看这
二十四副对子,好在虚字少,尽是实字多,便见得力量。若教外边那些名宿做起
来,不知要添多少虚字在里头,才凑得成、捏得拢呢。」众名士一齐佩服。子云
道:「先生何不将那篇序文拿出来,大家看看?」道翁道:「我本要请教。」即
叫书童到春风沉醉轩取了出来,大家争先要看。子云道:「不用,我与静宜是看
过的了。」便叫书童找了两个针,将序文插在壁上,携灯照了。众名士看时,那
四旦也同过去看,见道:昔者署书之体,肇于白虎芬龙;刻石之诗,目方自平泉
翠筱。

  故《兰亭》一序,春贴争传;《柏梁》数篇,华词擅藻。况乃地严紫禁,云
护皇都,名著金台,星连帝座。铜街复道,珠市通衢。龙楼映凤阁以生辉,玉辇
随金銮而同警。貂蝉贵第,大开竹木之园;驷马高门,广建芙蓉之府。尔乃东海
巨公,南天协相,秉百蛮之节钅戎,领两浙之湖山。岛屿风清,海洋令肃。

  鲸氛净而飞万里,蜃气息而晴霞满天。预谋韩忠献昼锦之堂,先廓晏大夫近
市之宅。赐来水衡之钱百万,拓出金谷之地十弓。

  则有翩翩公子,弱冠为郎;岳岳清才,英年攀桂。簪裾云集,皆四姓之门庭
;裙屐风流,洵一时之俊彦。共商图画,成此园居。鸠工庀材,三十六月;风廊
水榭,四百八间。人杰自应地灵,云蒸亦复霞蔚。其园也峥嵘窈□,突兀□崎,
山列如屏,水潆成带。灵枫人柳,老化红羊;怪石危峰,暗蹲碧兽。三分竹而二
分水,五步阁而十步楼。横塘曲槛,尽草木之扶疏;青琐绿墀,极房栊之繁盛。

  听鹂有馆,斗鸭成陂。驰马球场,设鹄射圃。春风一来,则繁花如绣;夕阳
欲下,则好鸟咸啼。流泉数金石之声,岩岫染黛眉之色。则有云间词客,邺下才
人,落唾生珠,清词霏玉。回紫澜于大海,骑彩凤于神山。琉璃研匣,置鸲眼之
端溪;悲翠笔床,卧鼠须之湘管。朱盘展而华月倒行,宝鼎喷而祥烟成盖。夜吟
未已,宵露珠圆;晓寐未遑,朝阳金灿。竹楼花浦,时来不速之宾;残雪为霞,
绝少离群之感。论古则源探星海,辩才则河下龙门。风云壮而五纬经天,月露新
而七星贯手。洵乎豪矣,不亦壮哉!于是南都石黛,妙选歌台,北地胭脂,齐来
舞榭。

  惊鸿飞燕,飘冶袖之双双;鹿锦凤绫,结霓裳之队队。联步于广寒这阙,玉
宇无尘;回眸于洛浦之滨,秋波屡转。唾花飞而香留三日,歌珠串而莺啭一林。

  何论蛾眉螓首,夸桃李之颜;翠羽金染,盛侈钗钿之饰也。

  而议者谓玩物丧志,节欲保身,腥西农之味腐肠,窈窕之妹伐性。

  是以寇公居处,地乏楼台;羊子清贫,衣惟布帛。上卿犹豚难掩豆,丞相亦
门不容车。即为清德之是徵,高风之足尚。岂知屏列歌姬,不失汾阳之业;庭罗
丝竹,愈形谢傅之贤。陶士行有童仆千人,于襄阳称馈遗十万。金花银烛,羊公
爱客之心;醇酒妇人,信陵自豪之致。况本门高王、谢,佩爱罗囊;姓拟金、张,
卫森画戟。自有甘临之象,何须苦节之占。宜乎视金银为土芥,轻珠玉如泥沙。

  且超脱者为才子之情,豪纵者尤少年之气。阳春烟景,大块文章;驰电难追,
逝川谁挽。苟不及时以行乐,殊为拘执而鲜通。更逢樱桃为郑国之尤,芍药以扬
州为盛。故琵琶筝笛,游楚常以随身;月观琴台,徐湛因之宴客。龙华会上,聚
青真玉女之仙;兀迹山前,志赤乌美人之地。

  千灯张而银河落于树杪,重帘卷而珠彩生于栋间。华□忉利之天,原许神仙
游戏;流水夭桃之际,岂无花草迷人。多见者识广,博览者心宏。若云尹文子之
身宜布衣,公孙弘之餐应脱粟;清风明月,买不因钱;扫雪烹茶,贫而能乐。是
犹舍江湖之大而濯蹄涔,忘华岳之高而惊培□也。仆衰年作吏,憔悴风尘,壮岁
束装,羁栖宾客。然而览洞庭彭蠡之胜,瞻南衡东岱之崇。

  登吹台而揖高岑,入戎幕而抗范陆。拥裘雪塞,走马兰台。庚子山萧瑟生平,
江关已暮;杜少陵飘摇风雨,草舍无存。今也驽骀犹系盐车,归田何日;社燕暂
寻朱户,胜地重逢。会珠敦玉□之场,作联袂题襟之集。呜呼!蓬心将死,经零
雨而重苏;桐尾已焦,遇赏音而犹响。结交以道,文字为缘。他年事业勋猷,相
门出相;此日池台花鸟,仙境求仙。若谓歌梓泽之芳园,言兴珠翠;序玉台之新
咏,书凿金银。则仆才尽江淹,赋输王粲;愿投梭而看织锦,请捧研以俟生花。

  当下众名士看了,正是游、夏不能赞一词,惟有拜倒而已。

  道翁自谦一番,又道:「可惜今日吉甫未来,又少了许多名作。

  明日想他也就大好了,请他来看了,斟酌斟酌再刻。「诸名士皆以为然,直
饮到三更,方才尽欢而散。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font=宋体][/font][/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24 22:51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四十七回奚十一奇方修肾潘其观忍辱医臀

  话说诸名士那日在怡园分题了些对子,经道翁一番赏识,俱极欣喜,后又看
了那篇序文,真是五体投地,不能不服。就是南湘、春航,是最不轻易服人的,
此时也是真心拜倒。明日子云又请金吉甫到园,将那些联额看了,吉甫亦甚佩服。

  请道翁用真行字,写了十六扇屏风,吉甫荐的季十矮子在园中刻起来。

  到了四月十一日,春航、南湘报中进士,南湘中了二十一名,春航中了三十
四名,两人不消说都欢喜,把个蕙芳、兰保也乐得说不出来。南湘此番在京,借
住在文泽处,因去年乃翁赴任时,将住宅卖去。蕙芳因春航在文泽处,虽彼此相
安,但他出进虽没人说话,也常要到门房走走,因此觉得不甚便当。

  又见南湘也中了,想他们二人的才学,是必入馆选的,即与春航、南湘商量,
何不合租一所房子。他二人甚愿意,就托蕙芳留心,蕙芳又托人问了几处,皆不
合意。一日来到子云处,说及此事,子云道:「何不到我园中来,也热闹些。且
道翁已选了南昌府通判,不日就要赴任,玉侬是要同去的了,你们搬进来,不好
么?」蕙芳道:「我是不搬进来。」子云道:「你也搬进来。」蕙芳道:「我要
搬进来,还要等一两个月,此时还不能呢。」子云道:「桂岭那边丛桂山房就有
三十几间屋子,竹君、湘帆二人很够住了。你去对他们讲,说我说的,不必另觅,
将来如有家眷来了,再找不迟。我明日拣个日子去请他就是了。」蕙芳应了,又
到次贤、琴仙处谈了一会。琴仙知道不日就要出京,回念旧时朋友相好一场,出
京之后,不知何年再叙,甚觉缱绻,留蕙芳坐了半天,谈了好些话。蕙芳道:
「你要出京,我们自然要送行的。但我令尊在家,拘拘束束,不甚畅快,须到外
边去才好。」琴仙也应了。蕙芳谈了许久,方才辞出,见了春航、南湘、文泽,
均将此话说明,度香要请他们二人过去,春航道:「竹君可以去,我这几日就想
接家母与内人来,房子终要找的,省得挪来挪去。」南湘道:「我也看去不去,
也在两可。」春航明日面辞了子云,说要接家眷来京,子云也不好相强。蕙芳也
找着一所房子,甚是合式,就在鸣珂坊,与子玉相近。又替春航备了车马,新收
了几个管家。那赶车的就是周小三,进来后,又荐他小舅子许老三,改名许贵,
做了跟班,局面一变,暂且按下。

  且说那奚十一病好之后,已养了一月有余,此时性子减了好些,身体瘦了好
些,烟瘾又大了好些。但奚十一这个孽障,虽经了这番痛苦,就应该痛改前非,
保身节欲。谁知他身体一健,仍旧不安本分。况且内有菊花,外有巴英官,这两
重前后门是封锁不来的,未免也要应酬应酬。无奈那厥物甚不妥当,不动作时倒
也不觉怎样,此时原只剩了半截,没头没脑,颇不壮观。到动兴时,内中有一条
筋胀得生疼,要勉强应酬几下,也是不能的,把个菊花心内急得无法,唯有暗中
流泪。奚十一也觉抱愧,自己一想,今年才得三十岁,怎好就是这样?若在家乡,
倒还能想个修治法子,这里只怕未必有这个能手,把他移梁换柱起来。

  一日要到宏济寺去谢唐和尚,封了五十两银子,叫英官拿了。到了寺门口,
见间壁开了个饭庄子,挂着招牌,写着安吉堂。奚十一也不理会,到寺中见了得
月,有些恨上心来,把他肩上狠狠的拧一了把。得月嚷道:「做什么使劲的拧我?」

  奚十一笑道:「你害得我好苦,病了一个多月不算,把那子孙桩也锯掉了半
截,教我做了个废人,我好不恨你。」得月把眼狠狠的瞅了他一下,冷笑了一声,
道:「你不知那里沾了来,倒来冤我!我好好儿的有什么,你只要看我的师父,」

  说到此,住了口。奚十一坐了,拉他在身边,问道:「你师父那里去了?」

  得月道:「在间壁庄子上。方才有个杨八爷请他去说话,就回来的。」奚十
一又与得月顽笑一会,再问聘才,也不在家。

  只见唐和尚醉醺醺的回来,见了奚十一,满面春风的道:「恭喜,恭喜,如
今是大好了。」奚十一笑道:「多谢,多谢,还亏了你。虽然如今做了歪脖子的
老短,到底还留得一半。若用了那人的药,定然弄到斩草除根,净了身了。我也
没有什么谢你,这一点东西算还你的药本罢。」说罢,作了一个揖,从英官手里
接过来,双手送上。唐和尚连忙的辞道:「这如何使得?咱们弟兄怎样的交情,
你竟把我当作外人看待,送起谢仪来,快请收回。」奚十一道:「你莫非嫌少么?」

  唐和尚连忙陪笑道:「岂有此理。」双手只管推来。奚十一道:「唐大哥,
你不用这样,咱们交情原不在这上头。但你那八宝丹是个贵重丹药,也花了钱才
配成,不是几个钱买来的。如今你不收,倒使我为难了。」唐和尚还要推辞,奚
十一决要他收,只得收了。

  二人讲了一会话,唐和尚道:「你如今想已不忌口了,我这个庄子有几样菜
颇好,今日尝尝新。」奚十一道:「这个庄子是谁开的?开有几天了?」唐和尚
道:「这所房子是我寺里的,前年师兄租与一家住了,吊死了两个人,那家就搬
了出去。

  已后常常的闹鬼,所以闲空了一年。前月春阳馆的黄掌柜的来,看这屋子好
开庄子,与我搭伙计,我出了四千吊钱,才开了三天。有个厨子会做几样菜,一
样烧鸭子,已是压倒通京城的了,还有一样生炒翅子,是人家做不来的。靠你能
的福,这几天倒也拥挤不开,城里头有几位相好也赶出来。却还有一样比别处好,
后头一重门开通,就是魏大爷的住房前一层,有相好的如果酒后要吹两口,可以
到我这里来。就那边也另有两密室,要相公、媳妇,都可以叫得。从我这边进去,
是没有人知道的。

  比运河旁边那个右僧庙,一切更觉方便,又觉严紧,你说好不好?「若奚十
一从前听了,不知怎样高兴,无奈如今大非昔比,眼前不见,耳中不闻,倒还好
些。若听了那些话,见了那些人,心中一动,底下那脑袋就像要伸出来,这条筋
偏又拳缩伸不直,好不难受,因此不敢动心。他也不怕人笑他,就将这个苦楚说
给唐和尚听,听得唐和尚大笑不止,说道:」你拚得再病一个月,我替你治好他。

  「奚十一道:」怎样治?「和尚笑道:」我将些烂药把那条筋烂掉了,省得
他要痛,岂不好么?「奚十一道:」不好,适或一齐烂完了,怎样呢,难道还长
得出来?

  我们广东倒有个接树法子,用海狗肾接他,不知京里有会的没有?「唐和尚
拍手笑道:」巧极,巧极!怎么没有?方才一个杨八爷,叫梅窗,一个张师□,
叫笑梅,是魏大爷的相好,常到这里来,我也与他相好。他们二人在间壁吃饭,
我送烟过去,与他们讲了半天。那张笑梅有个亲戚是苏州人,专门行这一道,替
人配眼珠子,配鼻子,配牙,这却都是假的。惟有接那样东西,说先上了麻药,
将他一劈四瓣,把狗肾嵌进,用药敷好,再将药线缠好,一月之后平复如初。这
狗肾是要狗连的时候,一刀砍死两个,从母狗阴里取出来的,才有用呢,不是什
么海狗肾。而且听得说人是不疼不痒的。这人叫阳善修,现寓在城外,想必你那
个也可以接得。但据你说短了,不晓得能接长不能。「奚十一听了,满心欢喜,
就立逼着唐和尚去请他来商量。

  唐和尚已经访明了住处,就叫人去请那阳善修。

  那阳善修住得不远,不多一刻来了。唐和尚出来,照应他先在外间坐下。奚
十一从里面看他,面貌颇不适观,衣裳蓝缕,有几分瞧不起他,也不出来,叫唐
和尚与他说话。和尚将奚十一的毛病讲了。阳善修道:「讲接法也不同,先看各
人的本源,再看各人的行货。譬如那老年人筋力衰的,是不能接的,就接了也是
白接。若是本源好的,就烂掉了半截,只要有个根子,也可接得起来。但先要看
看那位的本源,再斟酌接法。」唐和尚同了他进去,奚十一勉强把腰松了一松,
就坐下了。阳善修见奚十一才三十来岁,身材长大,像个本源未亏的人。但看他
那威风凛凛的样子,不敢来问他,局局促促的站着。奚十一把手一招,叫他坐了。

  方才讲的话,奚十一早已听见,便道:「我这个病就有一样作怪,内中像有
条筋扳住,胀起来,他就有些疼。必要先治好了这条筋,才可治别的。」阳善修
道:「且先请教请教,看是怎样。」奚十一也觉有些不好意思,唐和尚走了出去,
奚十一方站起来,解开裤子。那人凑着一看,把个象牙片儿拨了两拨,叫奚十一
把裤穿了,说道:「果然,先治直了这条筋,方好再接。」便出来对和尚坐了,
先讲盘子,包修包好要二百银子,如有什么不妥当处,一钱不要。唐和尚与奚十
一讲了,奚十一道:「二百银也不多,但是要有用才好,不要被他赚了。」唐和
尚道:「他说好了才受谢,不好不要钱的。」奚十一应了。唐和尚做中,三面言
明,立了字据,明日先付药银五十两。阳善修即拿出一包药,一条绫带来,交与
奚十一道:「你回去,将这药用丁香油调好敷上,把这绫带捆了,起先松松的,
到起性时,便扎得紧紧的,越硬越扎紧,只要三刻工夫,这条筋就直了,永远不
缩的。

  明日我到府上来再治。「

  说罢去了。

  奚十一满心欢喜,便等不及唐和尚请他吃饭,即辞了回去,与菊花说知,菊
花更加欢喜,便找了丁香油出来,绝早就吃饭,过了瘾,催奚十一睡了,将药调
得浓浓的,敷满了他,将带了捆上。奚十一觉得那物先凉后热,一会儿火烧起来,
胀得甚疼,便叫菊花把带子收紧,收紧了觉好些,一连收了三次,方才止痛。奚
十一睡着了,菊花醒来,将手摸摸他,觉比以前长了好些,心中甚喜。到了明日
起来时,菊花要解他的看看,奚十一正想撒溺,菊花替他解了,奚十一撒了一泡
黄溺,重新捆了。

  吃了早饭,唐和尚同了那人前来,奚十一到书房里陪他们坐了,阳善修问了
昨夜的光景。菊花走将出来,从板壁缝里望那个医生,生得颇不顺眼,一个黄肿
脸儿,约三十来岁年纪,有几根微须,身材短小,穿一件油晃晃的旧绸袄子,两
只袖子破烂不堪。又见唐和尚的头剃得紫光油滑,穿件青绸夹袄,拿着把扇子扇
着。听得那人说道:「叫你们管家生个炭炉来。要一大罐子开水,再要个小药吊
子,还要旧绸子一块。」奚十一吩咐都取了来,炭炉、开水是现成的,就搁在一
边。那人取出一包药,听得他说道:「这是参,这是牛黄,这是珍珠。」又抓些
别样的药在里头,煎了一会,倒了一杯,凉了半刻时候,叫奚十一先服了。奚十
一道:「我等不及了,我要过那瘾。」

  那人道:「索性上了药,你再和唐师父吃烟。等这药性发一发,就好动手了。」

  此时春兰、英官也站在书房门口观望。

  菊花见那人先调了半盏子药,将奚十一的带子解开,将水洗净,把绸子擦干
了。菊花嫌那板缝小,还有些灰土嵌在里面,取下金耳挖来,把板缝里的灰剔得
干干净净,眼光才望得到转弯处。见那人将药与他敷上,又拿一个绸套子套上,
点了五寸长一枝香。奚十一与和尚躺下吹烟,菊花又见那人到窗前桌子上解了一
包,取出个竹筒,并一个油纸包来。把那油纸包打开,有几条药线,还像是湿的,
将四条理直了,放在一边。听得他问道:「你那尊躯似乎过短,你如今要加长些
不要?」奚十一道「能够加长更好。」那人道:「也不能很长。此时尊驾发起性
来有多少长?」奚十一道:「前日不过两寸半,昨日筋直了有三寸了。」那人道
:「我替你修好了,就可以有四寸,也就够了。」奚十一一口烟含在嘴里,答不
出话来。菊花在外听了,当是奚十一只要四寸,便着了急,失口说了一声道:
「极短也要五寸。」唐和尚忍不住笑了一声。奚十一听得出口声,便咳嗽了一声。

  菊花自知失言,便跑了进去。阳善修听得有人说要五寸,抬头一看,见门口
有两个孩子站着,便当是他们讲的,也笑了一笑。春兰脸倒红了一红,英官鼻子
里哼了一声。

  那麻药已上了好一会,菊花忍不住又走了出来瞧时,见那人说道:「香已点
完了,药性也走到了。」身边又扯了一块青绉纱来,笑对奚十一道:「疼是一点
不疼的,但你自己看了,我就下不得手,你须闭了眼。」奚十一听了,把绉纱在
脸上捆了两道。叫他坐在炕沿上,把腿分开,搁在两张凳上。那人拿了药线放在
一边,即蹲下身子,从竹筒里拣出两把小钢刀。菊花见了害怕,心里已突突的乱
跳。见那人解下套子,那敷上的药已半干了。又将鸡毛蘸着药水刷了一转,才把
刀割了一刀,血冒出来,把一条药线嵌进。一连四刀,嵌了四条。菊花看了,在
那里发抖,抖得牙齿对碰,扑在板壁上,那板壁也刷刺刺的响。春兰、英官吐出
了舌头,缩不进去。唐和尚不忍看,躺着吹烟。那人又掏出一个锡盒子,取出一
片鲜红带血的肉来,中间还剜了一个眼。又见他把那把小刀在龟头上戳了几刀,
又冒出血来,将那片肉贴上,再用药敷好。通身又上了药,扎了两三根药线,把
个象牙片子在头上按了几按,砑得光光的,才把绸套子套了。解开了蒙眼的绉纱,
见奚十一揉揉眼睛,像似不知疼痛,菊花才放心。

  唐和尚问道:「怎样?」奚十一道:「倒也不觉怎样,就是下身麻木,此时
两腿一动也难动。」阳善修把他腿掇了下来,扶他睡下,说道:「每日吃煎药一
服,我留下方子,你们自去抓罢。敷药我每天午正时来替你上,七日内包好。好
之后切不可就使唤他,总要两三月之后,方可办事,不然是要受伤的。切记,切
记。公鸡、鲤鱼、羊肉,百天之内吃不得的。大好之后,你若能吃狗肉,倒有益
处。」奚十一道:「狗肉,我们广东人叫做地羊,是常吃的。我也不知吃过多少
了。」阳善修对唐和尚道:「昨日讲的药本先给我,我好去配药。」奚十一即叫
春兰去对姨奶奶讲,要一封银子出来。菊花听了,先进去开了箱,取出一封银子,
交与春兰送出。阳善修接了,收拾了药包物件,叫春兰、巴英官扶了奚十一进内
去躺罢,同了唐和尚出去了。奚十一果然每天服药一次,阳善修每到午正时候便
来上药,一连十余日,竟已长好。后来菊花也不回避了,到阳善修来上药时,在
旁偷看。见奚十一那物壮了好些,但是刀痕虽合,一条一条的形迹尚在头上,更
不好看,一块青,一块红,像人脸上带着记印一般。惟撒溺时尚有些疼痛,且按
下不题。

  再说潘三自那日受了周小三这番荼毒回去,唬了一场大病,二十几天才起得
来。这口气闷在心里,无从发泄,还算小事。

  那许老二抠了他一抠,又放了些东西在内,潘三回来趁早想法还好,偏偏又
病了整个月,如今又隔了多时,里头倒像生了虫,痒得难忍。老婆面前也讲不出
来,每到痒时只好隔着裤子抠抠擦擦,无奈全不中用。要想找个人替他医医这痒
病,自己已是这些年纪,又这般相貌,断难启齿。那一日实在难忍了,只得要老
年失节。想家内人都告诉不得,只有一个打更的焦傻子,是个懵懵懂懂的人,才
二十几岁。告诉了他,要他当这个美差,叫他不许对人讲,想他倒不讲的。主意
定了,便叫了焦傻子到了一个小帐房里,先赏他喝了一碗酒,三个黑面饽饽,然
后把这毛病对他说了,又叫他别告诉人。焦傻子只管点头答应,心内一些不懂。

  嚼完了饽饽,转身就走。潘三一把拉住他,他问「要做什么?」潘三再要讲
一遍,也讲不出口来,若放了手,又恐他走了。便拉他到炕前,才放了手,自己
伏在炕沿上,拉脱了后面衣服,高耸尊臀,口里说道:「你来!你来!」焦傻子
见了,四下张一张,见桌上有张包茶叶的纸,抓了过来,递与潘三,嘴里说道:
「三爷,你自己擦罢,我只会打更,不会擦屁股的。」一径走出去了。潘三又好
气,又好笑,只得罢了。

  过了几日,更加难忍,便恍然大悟道:「要找人,是要找个行家,这糊涂的
找他何用!便想起与他顽过那些相公:」若去找那年轻貌美的,又定不妥,只有
一个叫桂枝,如今三十多岁了,光景甚苦,在班里分包钱,他与我有些情分。

  「即到戏园中找着了桂枝,也带他上了馆子,又许他几件衣裳。桂枝心里喜
欢,当是潘三念旧,还要与他叙叙,便极力巴结。潘三见他光景甚好,痒病便发
作了。

  便把他的病根告诉了他,问他可有医方。桂枝听了,笑了一会,说道:「这
没有医方,就有医方,想你能也断乎不肯的。」潘三道:「我倒肯,只怕人家倒
不肯。

  你若肯医我这个病,我愿重重谢你。「桂枝笑了一笑,瞅着潘三。潘三见他
肯了,便坐到他怀里,一手将桂枝那物捏了几捏,也有些意思。桂枝心里想他帮
衬,只得勉强。彼此松了裤子,桂枝也当他与自己一样的东西,不料到门口一撞,
一团茅草,路径不分,针针刺刺的,心上一惊,那物就如春蚕将死的光景,卧倒
了再也扶不起来。再见潘三的脸回转来,问道:」怎样?「桂枝更觉肉麻,身上
一冷,浑身起了鸡皮皱,忙说道:」今日不能,明日再医罢。「潘三见此光景,
只得拉倒,心上还想他明日来,与他约定了,给了他四吊钱。那桂枝又诉了多少
苦,格外要借十吊钱,潘三又只得给了。

  到了次日,桂枝果然来了。进了小帐房内,也照昨日的样,只是不济,就用
三牲也祭不起他,把个潘三急得无可奈何,两人白白的坐了半天而散。潘三正在
纳闷,忽见一个伙计进来说道:「周家那找零的银子二十九两七钱,打发人来龋」

  潘三道:「我早已秤好在此。」将天秤架下抽屉一开,只见几个法码在内,
不见银包。又从各处找了,也不见有。潘三明知桂枝偷去,只得叫伙计重兑了。
再看屋内墙上挂的一个表,也不见了。潘三恨声不已,因是找他来医病的,不便
多说,忍气吞声,惟有暗恨周小三与三姐害他。

  又挨了几日,那天多喝了一盅,更痒得利害,偶然想起卓天香也十七八岁了,
又是他的老主顾,叫他来商量商量倒可以,即叫人去叫了天香来。天香来了,见
了潘三,请了安。潘三甚是欢喜,又同他到小帐房里,摆出一盘盒子菜、一碟熏
鱼、一碟瓜子、一壶陈木瓜酒,与他谈心。天香见潘三喜眉笑脸,乜斜着眼睛,
扭头扭脑,不像往日的样子,心里想他今日高兴,必有一番缠扰,吃了一会,天
香过去与潘三一凳坐了。潘三搂着,一手摸他那物,比落花生大得有限,心里吃
惊,问道:「你今年十八岁了,怎么还没有发身,像七八岁的孩子?」天香笑道
:「不晓得为什么缘故,他只不肯长,他也不懂人事,总没有动过色。」潘三道
:「我不信。」把他那颗落花生双手拈了几拈,果然不动,又捋两下,也不见怎
样,潘三气极,将他推下身来。天香嘻嘻的笑,又扑在潘三怀里,拈着他的胡子
道:「三爷怎么恼我?我原用不着这个。怎么你今天找错了门路?」

  潘三撅着嘴不理他。天香伸手去摸潘三爷的下体,也像烟瘾来了的一样,垂
头丧气,不比往日的淘气。天香弄了一会,有些起来。无奈潘三一动心,后面更
发痒得利害。要把天香撵开,天香当是他故意装做,便一把攥得紧紧的。潘三咬
紧了牙,夹紧了屁股,把天香肩上咬了一口。此时是穿的夹衣服,一口把天香咬
的「哎哟哟」的叫起来,把一手护着肩。见潘三靠了椅背,把身了往下矬了几矬。

  天香见此光景,甚是不解,眼睁睁的看着潘三,见他面红耳赤,又不讲什么。
天香道:「三爷,你今日为什么不喜欢我?想我伺候错了,因此恼我。」潘三道
:「我也不恼你,但我今日不高兴与你做这件事。」天香只得走开坐了,又道:
「三爷,要梳发不要?」潘三道:「也好,倒梳梳发罢。」天香与潘三梳起发来。

  潘三问道:「你们给人顽的时候,内里怎样快活?」天香笑道:「有什么快
活,这是伺候人的差使,快活是在人快活呢。」潘三道:「不是这么说。我听说
有一种人,小时上了人的当,成了红毛风,说里头长了毛便痒得难受,常要找人
顽他,及到老了还是一样,这真有的么?」天香道:「可不是,我们东光县就有
两个,一个刘掌柜是开米铺的,一个狐仙李,都有四十几岁了,常到戏场里去找
人。他先摸人的东西,那人被他摸了不言语,他就拉了他去,请他吃饭,给他钱,
千央万恳的,人才顽他一回。适或碰着了个古怪人,非但不理他,还要给他几个
嘴巴。

  这个毛病至死方休的。「潘三听了,心里更急,又问道:」这毛病除了人顽,
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治得呢?「天香道:」那里有什么方法!「

  想了一想,忽又说道:「有,有,有!有一个人与我们同行,听他说医好一
个人,说是用手挖出来的。」潘三笑道:「这个如何放得进手?」天香道:「手
是放不进,指头是伸得进的。」

  潘三道:「适或长了毛,指头也挖不出来。」天香道:「他有方法。他说长
毛也要经过人精才长,没有经过是不长的,不过那东西不得出来。」潘三道:
「既这么说,有三个月的,大约还可以治得?」天香道:「这要问他。」潘三见
有人能治这个毛病,便将实话与天香说了。天香听了,也甚诧异,怪不得方才这
个样儿,想要与我做个烧饼会,便笑道:「你也顽得人多了,与人顽顽也没有什
么要紧,治好他做什么?」潘三把他拧了一下。梳完了发,潘三千叮万嘱的叫他
找了那人来,天香去了。

  到明日去找那人,告知缘故。那人笑道:「潘三叫你来请我么?这事我早知
道。他正月里拿这个法子收拾了许老三,许三姐才设计哄他,许老二就用他的法
子收拾他,许老二早告诉了我。许老三吃了多少荞麦面,还吃了泻药,泻不出来。

  还是我传他的法子。听说三姐将银耳挖替他挖干净的,才不至成了毛玻潘三
这个人真不是个东西,极该得这个报应,由他罢了。「

  天香再三的替潘三央求。那人道:「既然要我去治好他的病,你去对他说,
要送我三百吊钱。他这个毛病还花三百吊买来的,何况要治好?他应该加一倍才
是。」天香即将这话去对潘三讲了,潘三道:「不知取得出来取不出来?如果真
能取出来,我就给他三百吊。但叮嘱他别告诉人。」天香去了歇了两日,才同了
那人来到潘三小帐房内。潘三颇不好意思,那人道:「三爷的事我全知道,但日
子久了,取他出来也不容易。」潘三自己讲不出来,叫天香与他讲定了,如好了
送他三百吊钱,明日先交一百吊,十日后不发痒,再送那二百吊。那人也依了,
便对潘三道:「三爷,你那洞府深,我的指头短,摸不着底。

  你今日将二两金子,打一支七寸长、笔管粗的一根耳挖,明日早饭后我来,
包管你取得干干净净,不要你受第二回苦。「潘三道:」必定要金的,银的使不
得?「那人道:」定要金的,银的万使不得。「说罢去了。潘三疑他赚这二两金
子,但用二两低银打了,镀了金,等他来。明日那人果然来了,将耳挖放进,替
他掏得个干净。潘三也算略尝滋味,先给了一百吊钱,那人把这耳挖果然要了,
潘三以为得计。过了十余日,居然好了,竟不发庠,又将那二百吊也给人他。天
香借此向潘三借钱,潘三要买他的嘴,也给了几十吊钱。

  那人是个剃发的,得了三百吊钱,便一朝发迹。又有二两金子,便乐不可言。

  一日,想将那金耳挖到银匠铺里打两个戒指。银匠说是镀金的,他还不信,
及到试金石上刮了出来,果然是银的。便恨潘三赚他,起了狠心,找了天香,要
他去对潘三讲,不应欺他,他如今把这耳挖做了凭据,逢人便说是潘三爷要他挖
屁股的,叫他一辈子怎样做人?天香果然说了,潘三无奈,只得托天香去说,叫
他不要声扬,再给他些钱。后来讲来讲去,那人只是不依,又给了三百吊。以后
那人与天香串通,每逢缓急,便找潘三,潘三不肯应酬,便恶言恶语的把那件事
题起来。潘三像写了卖身文契与他一样,零零星星真应酬了好几年,直到那人死
了方罢。此是闲话,非书中正文。下文即叙琴仙出京,且俟细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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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回木兰艇吟出断肠词皇华亭痛洒离情泪

  话说屈道翁选了南昌府通判,领凭之后,就要起身,这几天就有些人与他饯
行,常不在园。那些名士、名旦也轮流与琴仙作饯。

  田春航、史南湘殿试过了,正是万言满策,铁画银钩。春航竟占了鳌头,大
魁天下,授了修撰之职。南湘在二甲第四,点了庶常。雁塔题名,杏林赐宴,好
不有兴,比起去年春间的春航来,就天壤之别了。这春航偏是姓苏的与他有缘。

  去年亏了苏蕙芳遂了他的心愿,本以风月因缘,倒成了道义肝胆,使春航一
腔感激,不得不向正路上走,因此成就了功名学问。今年会试,房官虽荐了他的
卷子,大总裁已经驳落。内中有一位总裁,姓苏,名臣泰,现任兵部大堂,翰林
出身,后又承袭了侯爵,就是华公子的泰山。看了春航的文字,大加赞赏道:
「此人才调不凡,虽掞藻摛华,过于靡丽,倒是个词臣格调,可以黼黻太平。」
大总裁犹以为未可。及看他《五经》通明,策对平允,遂中了他三十四名。苏侯
到填榜时,拆对墨卷,见他这一笔楷字,心中大喜,知他殿试必在前列,果然被
他中了状元。

  春航谒见座师,苏侯倒没有讲起,房师与他讲了,所以春航感激这个恩师与
别位不同。这苏侯少年时也是个风流学士。

  年近五旬,夫人之外,尚有四位如君,贵承七叶,位列通侯,但艰于嗣子。

  正夫人止生了两位千金,长的是华夫人,第二位小姐也十九岁了,要选个才
貌双全的女婿,所以还没有字人。

  苏侯初见了春航这般人物,心上十分中意,意欲附为婚姻,问他已有了妻室,
暗暗叹息。

  且说春航搬进了新宅,凡车马服饰,一切器用,尽是蕙芳一人之力。蕙芳数
年所积,也就运用一空。此时蕙芳已辞了班子,常常过来与春航照应。春航要留
他在宅里住,他又不肯。

  但春航大大小小的事,皆系他一人调度,春航万分感激,意欲分任其劳,实
在又不及他精明周到。蕙芳又是个好胜脾气,就是没有办过的,他先就访问了,
想得澈底澄清,一无翳障,不要春航费一点心。就是那个许贵,也十分灵慧,惟
有那老田安,只可看门而已。

  一日,春航正与蕙芳商议要接家眷,无人可托的话,蕙芳愿身任其劳。忽然
到了家信,是其太夫人的谕帖。春航连忙拆读,一看之后,不觉泪下。蕙芳心惊,
便在春航背后同看。原来春航的夫人,于二月内暴病而亡。太夫人伤心万状,家
中止有一老仆,并一仆妇,诸事草草,甚望春航会试回来。适值春航之母舅张桐
孙,前任直隶天津府知府,因与上台不合,告病回家。家居数年,情况不支。且
上司已换,只得起程来京,定于三月十五日挈眷起身,偕了田太夫人来都,数日
间就要到了。

  春航看完,一悲一喜,喜的是慈母将来,晨昏得事,悲的是朱弦已断,中馈
无人。且春航又是个钟情人,想起在家时,钗荆裙布,唱随之乐,不觉大恸起来。

  蕙芳十分劝慰,劝道:「老太太不日就到,你极该打起精神才好。如今倒自
己苦坏了,教老太太见了不更伤感么?」春航只得暂止悲痛,明日就为太夫人收
拾上房,铺陈一切。吩咐下人,从今以后称呼蕙芳为苏大爷。蕙芳也感激春航相
待之意。

  过了十余日,田太夫人已到,春航接到良乡,母子相见,悲欢各半。太夫人
在路已知春航中了状元,因此更念起亡媳来。

  春航又拜见了舅父、舅母,无人不为春航喜欢。进了城,他母舅在春航处暂
住了几日,赁了住房,方才搬去,春航在太夫人面前说起蕙芳的好处,也是落难
才唱戏的,如今已出了班子,他父亲在云南做过州同,是个书香之后,在京甚为
相得,一切都赖藉他。因此田太夫人待蕙芳甚好,蕙芳更加相安了。

  却说史南湘馆选后,便搬进怡园,在清凉诗境住了。他的脾气又与春航两样,
把那些同年同馆朋友不放在眼里,也不出去应酬,天天与屈道翁、萧次贤、徐子
云一班人,诗酒陶情。

  闲时又有宝珠、素兰、兰保、漱芳等一班名旦,不是垂帘度曲,就是对酒当
歌。南湘素有才名,如今加上个翰林名号,更有那求文求诗的接踵而来。他又怕
烦,常请金粟、子玉等代笔。至于不要紧的,连琴仙、蕙芳、素兰、宝珠的佳章
都有在里面,好在人人说好,没有一个看得出来。南湘本要接夫人来京,一因任
上两大人无人侍奉,二因他夫人利害,常要阻他的清兴,劝他戒酒。南湘有些惧
内,本来只好狂饮狂游,鳏居倒也不妨。

  今日已是五月初四,道翁定于初七日起身,众名士饯行已过。今日道翁一早
进城,为华公子请去了。南湘来找次贤、子云,都不在园里,即到春风沉醉轩来,
只见琴仙手托香腮,在那里颦眉泪眼,见南湘进来,连忙起身。南湘笑道:「我
道你此番自然长了学问,谁知还是那样见识。人生离合悲欢,是一定之理,各人
免不来的,何必作那儿女嗫嚅、楚囚相对的光景?快不要这样。你看半阴半晴,
时凉时燠,这般好天气,何不同我到吟秋榭去看看龙舟,如今算你们祖上的遗风
余韵了。」

  琴仙因与子玉就要离别,虽然叙了几日,心上还是丢不开,郁郁的想念,被
南湘道破了,只得强起精神。也因闷坐无聊,便随着他到吟秋榭去。南湘忽又说
:「我们何不去请了庚香、吉甫两人来,作个清谈雅集,倒也有趣。」琴仙听了,
正合他意,便道:「很好,你打发人去请来。」南湘道:「你找张纸来,我写个
字帖儿去。」琴仙找了一张诗笺,南湘写了两行狂草,着家人骑了快马,即刻请
了金少爷、梅少爷来。

  家人奉命先到梅宅投了字帖,却好金粟正在子玉处,吃了早饭,正想同子玉
到怡园来。二人看了字,吩咐来人先去了。

  子玉、金粟都是随身便服,各带了书童,坐车到怡园。自有南湘的家人引进,
知道主人在吟秋榭,便从山边小径抄入练秋阁前,下了船。这个船是天天有人伺
候的,不须找人荡桨。双桨分开,哑哑轧扎的,从莲萍菱芡中荡去,见白鹭横飞,
绿杨倒挂,已觉妙不可言。穿过了红桥,望见吟秋榭边,靠着一个龙舟,今日却
未装满,恐天要下雨,只装了几层油绸蜡绢。到了水榭阑边,已见琴仙靠在第二
层栏干,望见他们来,在上面微笑点头。下面栏前有几个书童站着。

  金粟、子玉上了岸,进了第一层,听得楼上叮叮????的响,又听得南湘
朗吟东坡的《水调歌头》道:「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

  的一声,像把个玻璃钵击碎了,遂狂笑进来。金粟笑道:「何物狂奴,悲歌
击节?」

  南湘见金粟等进来,益发大笑。金粟道:「此是端午,又非中秋,忽然念那
《水调歌头》做什么?」南湘道:「我因看这副对子,不觉击节起来。」琴仙道
:「若依着时令,只可改作:」我欲乘龙归去,只恐珠宫贝阙,深处不胜寒。‘
「南湘赞道:」改得好。教我们馆中朋友改这一句,定想不到’深‘字,必改个
’低‘字。「子玉、金粟大笑。子玉道:」你也把他们太薄了。「

  金粟道:「他们的文章诗赋,倒合古时候的格调,也是有本而来。」南湘道
:「什么格调?」金粟笑道:「《清平调》,不是太白先生遗下来的?」子玉道
:「这《清平调》三字甚合。」

  南湘道:「只怕还有些清而不平,平而不清的。」金粟道: .「文章之妙,
在各人领略,究竟也无甚凭据。我看庾子山为文,用字不检,一篇之内,前后叠
出。今人虽无其妙处,也无此毛玻宋之问以土囊谋人佳句,试看佳句何如?王勃
《滕王阁序》最传诵者,为落霞秋水一联,然亦不过写景而已。」南湘道:「我
们今日作何消遣?你看天也晴了。去年是初六日,我记得是仲清泰山的生日,那
日所以仲清没有能来。今年竟都不在坐。」

  又道:「玉侬两三天就要走了,今日庾香应当怎样,也应大家叙个痛快。这
一别不知几年再见呢。」子玉、琴仙听了,都觉凄然,几乎堕泪。

  琴仙道:「我们何不下船去坐坐。一面走,一面看,比这阁子倒还好些。」

  子玉道:「果然船里好。」南湘道:「我们就下船去,我备了几样酒果,船
里去谈,一发有趣。」说着都下船来。南湘叫书童带了笔研,又把酒肴也摆下船
来,荡动双桨。南湘道:「庾香、玉侬何以不开口谈谈?再隔两天就谈不成了。」
子玉道:「谈也是这样,亦只两天半了。就算再叙两次,还只好算一天。」琴仙
眼皮一红,斜靠着船窗,看那池中的燕子飞来飞去,掠那水面的浮萍,即说道:
「这个燕子今年去了,明年还会回来么?」子玉道:「怎么不会来?管保这两个
燕子明年又在这里了。」金粟笑道:「何以拿得这样稳呢?」

  子玉道:「‘似曾相识燕归来’,不是就是去年的么?」琴仙道:「‘无可
奈何花落去’呢?难道落花还会吹上枝么?」

  子玉道:「花落重开也是一样,不过暂时落劫罢了。」琴仙道:「落花劫也
太多,有落在水里的,有落在溷里的。若落在水里的还好,到底干净些。既然落
了下来,倒也是他归结之所了。」

  子玉也与琴仙并坐,靠在一个窗里,慢慢的荡到桥边,只见一群鸭子从桥洞
里过来,琴仙道:「你看这鸭子是一群同着走,倒没有一个离群的。」子玉道:
「人生在世,倒没有这些物类快活,毫无拘束。」南湘对着金粟微笑,金粟点点
头,听着他们讲话。子玉道:「人生离合也没有什么一定,你看天上的云,总是
望一边去的。你不见今日是两来的云,东边的会遇着西边的么?」琴仙仰首看天,
道:「只怕有横风来吹散他。」子玉道:「那边有横风来吹得散,难道这边没有
横风来吹合他?」

  琴仙笑道:「那就要四面风才能。」南湘道:「只怕还有八面风呢。」子玉
也笑了。琴仙道:「你看那个鲤鱼好不有趣,他一个独自摆尾而去。」子玉道:
「你试看转来不转来?」琴仙道:「未必能转来了。」子玉心里默祷道:「鲤鱼
你若能游转来,玉侬也就能转来,你须顺我的心。」那鱼真又转来,一直挨着船
身过去了。子玉喜道:「何如?我要他转来他就转来了。」

  琴仙道:「你怎样的叫他转来?」子玉道:「我心上想他,他也就顺了我的
心。这是天从人愿。」琴仙对着子玉笑了一笑。

  南湘叫摆过酒来,家童摆好了。金粟道:「庾香、玉侬过来喝一杯罢。」一
面把船荡到练秋阁前,南湘道:「去年静宜有个《水浒传》的酒令,媚香掣着了
《潘金莲雪天戏叔》,媚香那个神色,再没有这么好笑,不料湘帆今日竟能如此
了。」

  金粟道:「湘帆真不负媚香。」说着,叹了一口气。南湘道:「也幸遇着了
媚香,若遇了别人,未必有这管教他的本领。若天天朝歌夜弦,只怕湘帆真要做
郑元和了。可惜,可惜!媚香若是个女身,此刻就是状元夫人了,偏又要多生出
个雀儿来,教湘帆有欲难遂,伉俪不谐。」子玉恐琴仙不愿听这些话,便把些别
样话来打断他。南湘、金粟也因琴仙在座,便不说了。

  船又荡到了桂岭,子玉道:「我们荡转去,到兰径、菊畦、稻庄去罢。」南
湘道:「也只可到兰径罢。我看那边水浅,这船如何去得?」琴仙道:「要到稻
庄去,就要走围墙边那带河,过了水闸,全是大河。从菊畦背后,就到了稻庄,
还可以到桃花源,就到不得兰径。」金粟道:「这里路我没有走过,就这样去。」

  于是一路的荡去,又觉别开生面。金粟道:「庾香你也该临别赠言,做首诗
赠玉侬。」子玉道:「我们联句罢。」

  金粟道:「这个恐不能,各人是各人的情意,未必联得上来。」

  琴仙道:「前日静宜画了一柄扇子,是个《怡园饯别图》,度香于那一面填
了一首《金缕曲》,还空了一半。」说罢,便从袖子里拿了出来,给与金粟等看
了,见画的是古香林屋,内中画几个人在那里饯行的光景,度香的词也做得甚好。

  子玉道:「我们就和他的韵罢。」南湘道:「你先来。」子玉一面闲谈,一
面着想,即成了一阕,写了出来,南湘、金粟看着,琴仙念道:「何事云轻散。
问今番、果然真到,海枯石烂?」南湘道:「一开口就沉痛如此,倒要看看底下
怎样接得来。」琴仙念了一句,已经哽塞住了,到「海枯石烂」四字,便接连流
下几点泪来。再读时,声音就低了好些。停了一停,又念道:「离别寻常随处有,
偏我魂消无算。已过了、几回肠断。只道今生长厮守,盼银塘、不隔秋河汉。谁
又想,境更换。」琴仙到此忍不住哭了。金粟道:「这是庾香不好,谁叫他做得
如此伤心?倒不怪玉侬要哭。」子玉也落下泪来,只得忍住,要劝琴仙。琴仙又
要哭,又要看,拿着那词稿,被眼泪滴湿了一半。

  南湘道:「我念给你听,你也念不来了。」琴仙犹带着泣,听南湘念道:
「明朝送别长亭畔。忍牵衣、道声珍重,此心更乱。」

  南湘念到此,也几乎念不出来。金粟听了,也觉惨然难忍。

  琴仙已放声大哭,南湘勉强又念道:「门外天涯……」将词稿放下道:「我
不念了。」斟了一杯酒喝了,便□脚而卧,口中吟道:「一声《河满子》,双泪
落君前。哀猿夜吟,令人肠断。」

  琴仙痛哭了一会,子玉勉强劝住了,把绢子替他试了眼泪,琴仙还望着那词
稿,想人念完了。金粟只得念道:「门外天涯何处是,但见江湖浩漫,也难浣、
愁肠一半。若虑梦魂飞不到,试宵宵、彼此将名唤。墨和泪,请君玩。」琴仙哭
了一个发昏,把个子玉哭得柔肠寸断。金粟叹道:「这首词也不枉玉侬这些眼泪,
真是一字一珠,一珠一泪,一泪一血,旁人尚不忍读,何况玉侬?」便叫子玉索
性在扇上写好了。子玉道:「你们和的呢?」金粟道:「这是绝唱,还和什么?

  可不必了。「子玉写好。这一会凄楚,连南湘、金粟也没有兴致,即上了岸。
正逢子云、次贤回来,大家在寻源仙墅坐了一会,道翁也回来了。

  子云还要留金粟、子玉小饮,子玉坐在此倒觉心酸,便同金粟各自回去。

  明日,道翁还有事进城。琪官因与琴仙一同来京,且同一师傅学戏,如今见
他跳出樊笼,得以出京,心里甚为感慨,便单请琴仙过来话别。因想请琴仙,必
须请子玉,又托琴仙转约子玉于初六日同去。琴仙应了,果然把子玉请了出来。

  子玉那日先到文辉处拜寿,耽搁了一早晨,吃了面,即便辞回。王恂留住不
放,陆夫人也留他。子玉是一腔心事,如何留得住?只得将实话悄悄的告诉了仲
清。

  仲清与王恂说了,方才放他出来。

  子玉喜欢,一径就到琪官寓处,进去见琴仙已等了好一会,还有一个老年人
在那里说话。见了子玉,那人就站起身来。作别而去,琴仙还谢了一声。琪官送
客转来,请子玉到他书房里坐下。子玉问起方才这人,琴仙道:「他叫叶茂林,
是我们教戏的师傅,闻我要出京,今日送了几样东西来。」子玉见琴仙面似梨花,
朱唇浅淡,眼睛哭得微肿,说不出那一种可怜可爱的模样,只呆呆的看着他。琴
仙这两日千虑万愁,也不知从何处说起,倒一句话也没有,就只一汪眼泪,在眼
皮里含着,只要题起心事,便一滴就下。

  琪官见他们两人四目相泣,一样的神色,知道九分。但自己想着从前的事,
不免也有些悲楚。三人坐了许久,都不言语。

  琪官与琴仙坐在一凳,拉着琴仙的手说道:「琴哥,你如今是好了,上了岸,
看我们落在水里。想我们同来的十个人,到京后死的死,散的散,就剩下你我两
个。你如今又要去了,就只有我一个。想到咱们在船上的时候,那几个又是不投
机的。哥哥,你说咱们两个生在一处,死在一处。有一天你受了人家的气,晚上
想要跳河,我拉住了你,你还恨我。我说要跳河咱们同跳,你才住了,哭了半夜,
自己将块帕子撕得粉碎。到明日看时,才晓得撕了我的帕子。你还拿新的还我。

  到了天津那一天,船碰坏了,我们睡在舱里避风,你睡着怕冷,叫我将背拥
了你的背,你才睡着。及到了京,又分开在两处。我想起,好不伤心!「琴仙听
了,眼泪直流下来,琪官也哭起来了。子玉本来伤心,今见他二人都哭,再将琴
仙前前后后一想,怎么还忍得住,便也泪流满面。琪官又道:」你从前给我那个
水晶猫儿,我还当着宝贝一样。现在天天学字,拿他做镇纸。去年林小梅要我的,
我不肯给他。我说是哥哥路上给我的,我要留着他。「琴仙道:」你给我那琥珀
扇坠儿,我也留着。「便也执着琪官的手道:」我此去,也不知怎样,我这般苦
命,料是没有什么好处的。还是你们在京里好,大家相帮着,还有个照应。

  我如今出了京,只好听我的运气,好好歹歹,随遇而安。适或苍天见怜,过
了一二年,我寄父或者又进京,我随了来,与你们还可见得一面。也未可知。或
不然,你们出了京,到外省来,做个萍水相逢,也论不定的。若论我们的缘分,
就是今日这一叙了,那也是天数,无可挽回,只好来生再见。或者情缘不断,再
成个相识,或做了亲弟兄更好了。「说罢又哭。子玉劝道:」离合之数,原是对
待的局面,有离自然就有合,难道不准你再进京来?适或玉艳将来也到江西去,
也是难料的。如今且把心事丢开,你一路保养身子要紧。先有那十八站旱路,就
极辛苦的。你再将身子伤感坏了,在路上更是不好,我们这片心也放不下。事已
如此,只得听天由命罢。「琴仙将子玉看了一眼,叹口气道:」我何尝不这么想。

  前几天要他一天长似一天,把一月并做一天才好。到这两日,反要他一天短
似一天,一会儿就上了路,望不见这京城里,倒也死了心。譬如人断了气,这魂
灵随风飘去。偏又望来望去,还隔着一天。今日已是这样,明日又怎生挨得过去!

  「说着从新又哭。

  琪官道:「琴哥,不要哭了,我想你那义父是个好人,绝不至像那易老西儿,
将人买去几个月,又不要了,那是何等俗物!况你这义父,又无亲生儿子,待你
好是不用说的了。你人又聪明,不比我生得笨。他教你读起书来,飞黄腾达,也
是意中之事。将来自然必念着患难弟兄。那时我们还要仗着你呢。

  况此去一路好山好水,游玩不尽,也不至烦闷。我明年满了师,也由我怎样,
我找个便人,同着他来找你。我随便都愿意作,我实不愿唱戏。「琴仙道:」你
来找我,要我活着才好。适我已经死了,你就怎样?不如你先寄封书来问问,得
了我的信再来。「琪官道:」何必说死说活呢?哥哥总喜欢诅怨自己。「

  子玉道:「是极了,玉侬总要咒自己。譬如去年你进华府的时候,你也口口
声声咒自己要死,如今偏好好儿的出来了。那时怎想到今日?那时既想不到今日,
自然今日也想不到后日。焉知不应了玉艳的说话?我劝你放开些罢。若说玉艳要
找个便人同到江西,这也不难。我们老爷现在江西,只要我太太肯教我去,我就
同了玉艳来访你。」琴仙瞅着子玉道:「你真能到江西来吗?」子玉道:「这也
没有什么不能,我要到江西省亲,自然太太也肯教我去的。」琴仙道:「若说太
太的心,是慈悲的,就恐舍不得你,不教你去。」子玉道:「太太不教我去,我
也要去。」琴仙道:「好容易?几千里路,你就想去,就太太准你去,我也不愿
你去。况且你去了,又要回来,做什么吃这一路的辛苦?这个念头断不必起他,
倒是我三年两年之内,进京来看你们为妙。你们一个都不准来。」于是谈谈讲讲,
琴仙略减了些酸楚。琪官备了酒席,请他们二人坐了。今日就是八珍罗列,也难
举箸,酒落愁肠,一滴已醉。

  三人勉强饮了一巡,琴仙已经醉了,离了席,到书桌边,看见那个水晶猫儿,
真在都盛盘里,不觉凄然有感。见一个绝小的方锦匣子,揭开看时,是六颗骰子。

  琴仙放在手中,重新入席,拿了个空碟儿,对着子玉、琪官说道:「三心和
同,有始有终。掷个全红。」琅一声掷下,却也奇怪,倒像有神明佑护着他,却
好碰着六个全红。子玉大喜,琴仙也觉开怀。琪官笑了一笑,取骰子在手,也对
着琴仙、子玉说道:「三心和同,后是相逢,二十四红。」又说道:「你们看我
掷。」

  琴仙、子玉看时,也是个六红。子玉更加喜欢道:「这不用说了,两个全红,
岂是容易碰着的?谢天地神明,先给个信儿。」琴仙还要再掷,琪官把骰子收起
道:「不用掷了,两掷皆应了口,再掷就不能灵验了。」子玉恐再掷未必有全红,
也劝琴仙不要掷了。若论这副骰子再掷一掷,保管也是个全红,何以琪官即行收
起,不教琴仙再掷呢?原来这骰子六面皆是红的,并无二色,那是琪官做的顽意。

  今日琴仙被他赚了,解了好些愁闷。

  这一回也谈了许久,琴仙恐他义父回来,只得要早散,琪官也不好久留他。

  子玉想后日送他的人多,不好说话,便从身上解下一个小玉琴,送与琴仙道
:「此是我常佩的东西,给你算个记念罢。」琴仙接了,一阵心酸,也从身边解
下个五色玉梅花,递与子玉道:「这也是我常佩的。」子玉也收了,各人佩上。
子玉道:「明日一天怎样?」琴仙道:「你也不用来了。

  后日起身得早,你断不要送我。今日就叩辞了。「跪将下去,子玉也忙跪下,
两人对叩了头,站起来,两人眼泪像四串珠子一样,滴个不祝琴仙又与琪官也辞
了行,也叫不必来送。琪官道:」这是什么话?就半夜起身,也是要送的。「琴
仙、子玉皆谢了琪官,各人上车,洒泪而散。

  明日端午,道翁在园,琴仙也要收拾些零碎。那名旦九人,是要到子云处来
贺节的,见了一见。子云也无心绪,没有请客,就止与南湘、次贤、屈氏父子,
在练秋阁小饮了几杯,看了一看龙舟,应了景儿。

  到了初六日,道翁一早命家人押了行李先走,自己与琴仙到了辰初方才上车。

  其时送行的不计其数。道翁一班老友,有到园中来的,有在城外等候的。华
公子本要出城亲送,道翁再三阻了,没有来,止打发家人代叩送行,预先送了程
仪六百金。

  子云也送了六百,文泽送了二百,道翁的盘费很富足了。子云、次贤各备车
马跟着,一直送出城外,直到十里之外皇华亭。只见南湘、仲清、文泽、金粟、
王恂、子玉、春航,领着那蕙芳、宝珠、素兰、漱芳、玉林、兰保、桂保、琪官、
春喜九个名旦,在皇华亭等候。道翁等连忙下车,极口辞谢。各人皆要把盏。

  那九个名旦见了琴仙,一齐上来,握手的握手,牵衣的牵衣。

  琴仙见了这九人,已觉悲酸万状。又见子玉躲在人后,在那里拭泪,不觉一
阵心痛,头晕眼花,跌倒在地。慌得众人连忙扶起,拍的拍,唤的唤。把个子玉
急得如痰迷心窍一般,直瞪瞪两眼,一句话说不出,泪落如雨。子云、次贤慌了,
救醒了琴仙,便说道:「快扶他上车罢。」道翁交代家人刘喜好好服侍。

  子云谓道翁道:「令郎与他们几年在一处,一刻要分手,自然是难忍的。道
翁先生,我们倒不敢久留了,一路福星,请升舆罢。」道翁见琴仙如此,心内甚
慌,与诸人作了一个揖,又握着子云、次贤的手道:「从此别后,只好魂梦相随。

  感激之私,令人口不能说。惟祝诸公云程万里,富贵双全而已。「也不觉老
泪涔涔,诸名士与名旦亦各洒泪。道翁上车,领着琴仙而去。

  正是:

  双轮碾动如飞去,回首云山已渺茫。

  众人劝回子玉,子玉直着眼睛望不见琴仙的车,才放声一哭而回。不知后事
如何,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24 23:00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四十九回爱中慕田状元求婚意外情许三姐认弟

  话说子玉送了琴仙回来,这一急一痛,便出了神,旧病复发,足足病了一月
始愈。后来颜夫人已知琴仙出了京,道翁养为义子,倒也替他欢喜。

  且说春航断弦之后,田夫人又上了年纪,没有媳妇,总是不惯,不得已命春
航从权选择清门。春航犹豫未决,意欲先觅个小星,又以北人生硬,总乏娇柔,
只得先于老婆子、家人媳妇里头,找个细致的来服侍太夫人。那知道京里这些老
婆子,是一万个里头拣不出一个好的来。一日雇了两个来,都是京东妇人,四十
来岁,一个麻脸似蜂窝一样,发髻上罩着个马尾冠子,扎着裤腿,松松的似两个
布袋,倒插得一头纸花,走起路来腰掀屁蹶,好不难看,且专门内外搬弄是非,
四下里调唆,不是说这个作贼,就是说那个偷汉,也不过是想掩他自己的丑处。

  每每人家骨肉不和,多因此辈所使。内有一个更觉奇怪,沙盆大的脸,水缸
大的肚子,伺候了老太太一顿饭,便一样事都不肯做。每一使唤他,他就装聋做
哑的腆着大肚子,摆开八字脚,穿着薄底鞋,抽着关东烟,去找那些火夫打杂的,
大哥长,大爷短,嘻嘻哈哈,坐在厨房土炕上,挤在人堆里,要他说笑个尽兴。
隔一天还要出外半日,去找那些赶车、碓米、挑煤的孤身汉子解个闷儿。就见了
春航,也要偷瞧一眼。春航如何看得惯这些东西,不到半月都撵掉了。又买了两
个丫头,十二三岁,也是三等货。

  一日,赶车的周小三与蕙芳说起他的三姐,情愿进来伺候老太太,又夸奖他
三姐粗粗细细件件皆能,还会缝衣写算,针线活计是不用说了。蕙芳也闻得三姐
之名,收拾过潘三,想是个伶俐人,也想见见他,问他怎样收拾的。便与春航说
了,举荐他进来,春航不好推辞,一口应允。这三姐因收拾潘三之后,心上也有
些惧怕潘三要来报仇,故此小三在家,闲了两三个月,才得进了这个门子。后又
见春航点了状元,老太太来了,也没有个中意的人伺候,所以想把他三姐带进,
也便当些,省得一个少妇孤零零的住在外面,没有照应。这日三姐收拾进来,打
扮得不村不俏,薄施香粉,淡扫蛾眉,鬓边簪一朵榴花,穿了一件月布衫,加个
夹背心,水绿绸子裤,翘然三寸弓鞋,细腰如杵。进见春航,叩了头。春航一见,
大为失惊,以为周小三的媳妇,自然是粗笨的,再不料如花枝一般,便和颜相待,
命他去叩见老太太。田老夫人一见三姐,甚是欢喜,更兼三姐千伶百俐,无一样
伺候不到。不但田老夫人,连春航与蕙芳身上,也很用心。做出菜来,比京城里
的厨子高了十几倍。老太太常给蕙芳东西,叫三姐送出来。三姐未见春航时,小
三也没有对他讲过,当他不过寻常相貌。及见了那样的风流潇洒,如金如玉,那
怜才爱貌之心,人人一样,自然格外尽心。再见了蕙芳的人才,觉得自己比起来,
竟差得多远,心里反觉自愧。偶然与他说句话,分外高兴,所以待蕙芳殷勤之处,
更是不同。见了几回,也熟识了。

  一日,春航不在家,蕙芳独坐在书房里。老太太知道蕙芳来了,便叫三姐送
点心出来。三姐托了碟子,到书房门口,先咳嗽了一声,然后进来,笑容满面的
叫了一声:「苏大爷!」蕙芳也带着笑,回叫了一声「三姐!」三姐道:「这是
老太太给你的。」说着,将碟子送到蕙芳手边。蕙芳见他十指尖尖,套了银甲,
就接了放下,道:「请三姐叫我的名子,谢老太太的赏。」

  三姐答应了,把蕙芳打量一番,蕙芳便触起潘三的事,想要问他,却又不敢。

  三姐慧眼一观,已瞧出蕙芳像要问他什么,便呆呆的看着蕙芳,等他问来。
蕙芳被他不转眼的看着,倒有些不好意思,心中想道:「我看他这个光景,就问
了他,他也未必怪我。」便笑盈盈的走近一步,叫了一声:「三姐!我有一句话
要问你,又怕你要恼,不知好问不好问?」三姐微微笑道:「什么话好问不好问?」
蕙芳又陪着笑道:「我知道三姐是个女中豪杰,把那潘三收拾得爽快,是真有的
事么?」

  三姐听了,脸上一红,低低的「啐」了一声,带着笑转身便走,又道:「我
道你问什么,谁又认得潘三?是那里听来的话?」走到帘子边,那枝银挖耳插得
本长,抓着帘子,落下地来,回转脸来,又是一笑,拾起插在头上,急急的进去
了。蕙芳虽然碰了个钉子,见他还没有什么恼,尚是笑了两笑,也还放心,然终
悔自己失言,这事原不该问他。蕙芳回去了以后,来了两次,没有见着三姐。一
日,蕙芳又来,春航未回,在书房闲坐,听得三姐脚步声在他门前过,急出来望
时,见三姐到二门口叫小三说话。说了话进来,蕙芳意欲招陪他几句,见他底了
头,当不看见。及走过了书房门口,又回转脸来,却正与蕙芳四目相对,三姐低
鬟一笑而去。蕙芳自此以后,也看出没有恼他的意思了。

  却说春航要续弦,选择清门之语,传入苏侯耳内,正合他意。便在武选司郎
中杨方猷面前,略露了些口风,似要他去对春航说,托人来求的意思。杨方猷是
春航的房师,心中甚喜,即来与春航讲了,叫他请人去求亲。春航倒有些踌躇,
因苏家是世禄之家,门庭?@ 赫,自己虽成了名,依然寒素,因此有些不愿。且
未知那位小姐怎样,也要留心一访。但系座师愿与他联姻,且是房师来讲,怎好
推辞?口内只得允了。又说禀过家慈,再来覆命。杨公去后,春航知道子云与苏
侯最好,且慢禀高堂,先找子云访问。到了怡园门口,见有一辆绿围车,八匹马
挤在一边,知道有客,跟班问明了,是华公子在园。春航便先到清凉诗境找南湘
去了。

  却说华公子为琴言之事,与子云有了嫌隙,如何又到怡园来呢?这华公子是
一时气性,写了那封恶札。过了两日,使有些自悔了。谁知子云只当没有事的一
般,又不来招陪他,心内殊觉无趣。后与屈道翁送行,道翁倒把子云的好处说了
一番。

  又说起扶乩,琴言与他前世原是父女,并将那首诗通身念给他听。华公子听
了,心中着实骇然。道翁又赞琴言多少好处,现在认为义子,带他到任。华公子
冰消雨霁,倒有几分过意不去。

  再将琴言细细一想,真没有甚么不好,倒冤了他,便也赞了几句。道翁去后,
次贤又来,才将这事澈底澄清的讲了一番,华公子始悔自己孟浪,又念与子云两
代世交,为这点事绝交,是给人要议论的。又因他是个盟兄,只得尽个弟道,下
口气先去招陪他。先是道翁、次贤已将华公子懊悔之意与子云讲过。子云是大度
包容的,既是他先来,岂尚有芥蒂之意?便与从前一样相待,绝不题起那事。华
公子忍不住,只得说误信浮言,认了不是。子云也安慰了好些话,留他在春风沉
醉轩小饮了一会而散。次贤、南湘皆未在坐。南湘昨夜于子云去后大发酒兴,邀
了次贤下船,两人喝了一坛,把个次贤喝得大醉。南湘掉了水里,家人救了出来,
已是喝了几口水。今日腹胀腰疼,起不来。次贤也是昏昏沉沉的睡了。春航到他
们房里谈了一会,打听华公子去了,才到子云处来。

  此时子云在宝香堂,见了春航进来,连忙迎接,彼此谈了些话。春航问他与
苏侯是师生,可知他家的细底。子云道: .「你问他做甚?」春航将杨方猷的话
对子云讲了,子云连忙称贺道:「恭喜,恭喜!这个喜,比你中状元还要大些。」

  春航笑道:「不过显官罢了,知道成与不成,吾兄倒先贺起来。」子云道:
「显官什么要紧,又不要借他声势。但这个苏侯是我的中举座师,又是家兄会试
房师,又是家严的盟弟,两重年谊,一重世谊,是极好的好人。这还别管他。我
为什么说比中状元还要喜呢?我那两位世妹,真是绝世无双,有名的苏氏二乔。
大世妹就是华星北的夫人,今年二十一岁了,名叫浣香。方才说的二世妹,叫浣
兰,一母所生的。若结了这个亲,就要叫你喜欢得说不出来,那时你才信我这句
话。」

  春航听他说得这样好,似信不信的,便道:「怎样的好处,你如此称赞?你
且把他的大概说说,你见过这人吗?」子云道「怎么没有见过?他姐妹两个跟着
师母,常到我家来看我们家母,且与我内人是盟姊妹,就见我也不回避的。从大
世妹出嫁后,他一人就不高兴来,或是等他姊姊归宁时,也还同来走走。说也奇
怪,这句话我此时对你讲,你必不信。如成了,你一见面,就明白他姊妹二人相
貌,与苏媚香真是一模一样。大世妹还只有七分相像,二世妹竟有九分,比媚香
还要娇柔些,艳丽些。媚香到底是个男身,自然不及女子娇媚。」话未说完,春
航就乐起来,道:「这话果然么?我有些不信。怎么同了姓,又会同了相貌呢?」
不觉大笑起来。子云听了,也是好笑,说道:「信不信由你,就算我说谎的。」
春航深深作揖,说道:「小弟孟浪,仁兄幸勿见罪。但仁兄与苏老师如此交情,
弟此时如请冰人,定非如兄不可了。」子云道:「我就不会做媒,这事不敢效劳。
既是杨四爷来讲了,就请杨四爷为媒,何必又要我去呢?」春航又作一揖,子云
佯作不见,并不还礼。春航笑道:「杨老师是他的属员,见了拘谨得很,不便说
话,要我另请人去说,吾兄素肯成人之美的。且他人去说,苏老师也未必见信。
言以人重,定非吾兄不可。」子云停了一会,说道:「适或是我赚你的,将来不
要怨我么?」春航又连连作揖,子云只得应了,春航告辞而去。

  子云过了两日,回拜华公子,进城顺路到了苏府。正值苏侯下衙门回来,请
了进去。子云请了安,又进去见了师母,说他夫人与师母请安,苏夫人也问了好。

  苏侯让进内书房坐下,谈了一会,子云将春航春间断弦,闻二世妹贤淑之名,
奉母命求亲的话说了。苏侯故作沉吟道:「看田修撰文才品貌,是极好的,而且
也是个旧家,但不知品行如何,我最怕的是轻薄少年。年兄既是至交,必深知道。」

  子云道:「这田修撰的品行,是人人尽知,也不须门生多讲,老师可以问得
出来。

  真是廉隅砥砺,孝友兼全的。「苏侯哈哈大笑道:」足见年兄取友必端,自
然不用说了。「子云道:」老师春风化雨之中,岂生莠草。「

  苏侯大乐,留子云小饮,问近日见华星北无有。子云答以方才从那里来。苏
侯又问:「园中想必收拾得更好了,我竟一二年没有来逛园了。」子云道:「比
初成时又更好了些,花木比从前繁盛了,池子也开通了。」苏侯道:「我这几年
也实在忙,竟没有一日空闲,倒是你们师母心上想来逛逛,如今天气又热了。」

  子云道:「门生回去,叫门生媳妇择个日子,请师母与世妹逛园。」苏侯道
:「等天气秋凉再看罢。」子云又问春航之事,苏侯道:「年兄为此而来,老夫
怎好推却,请致意田修撰就是了。」子云深深打了一恭谢了。苏侯又问他椿萱在
任安好,想常有府报回来,又问令兄在淮扬也好?子云道:「家严是前月打发家
人进京来的,托赖安善,僚属军民以及外洋客商,尽皆静谧,物阜年丰,颇称安
逸。

  家兄新署运司,前月有禀帖与老师请安的。「苏侯道:」不错,不错,我也
才写了回信,几天就忘了。又带了些东西来,我还没有道谢。「子云欠身说声」
不敢「。

  又道:「家兄今年又添了个舍侄。」苏侯道:「一发恭喜。」又问道:「令
泰山如今升到福建,比云南自然好些?」子云道:「前在云南巡抚任上,事情还
少。

  如今是浙、闽两省,且兼着外洋,却繁得多了。「苏侯道:」你们泰山是与
我同年,又且同馆,这件事,想他与你们讲过。我们留馆那一日,他晚间做梦,
仪从纷纭的到一处地方,一个牌楼上面写着福地两字。他预先知道要到福建去的。
他的令郎今年几岁了?「子云道:」今年才八岁。「苏侯道:」他比我长四岁,
今年五十五岁,已有八岁的儿子。我五十一岁,却一个也没有。「

  子云道:「就五十外得子,也不算很迟。德门世胄,无须虑及此的。」苏侯
道:「我已不作此想了。尊大人今年是六十几了?」子云道:「家严六十三,家
慈六十二。」苏候道:「尊翁是何等福分!那年在京时是五十九了,须发光黑,
那里像花甲之人,正是龙马精神,我们是比不上的。而且尊公的福气那是世间全
福,就是令泰山也比不上他。」子云道:「总是天恩祖德,家父一路算平稳,没
有遇着风波。至于家岳也就遇着好些蹭蹬的事。」苏侯道:「海楼先生过于耿直,
我想做他的属员是不容易的。」又问道:「今年有个点庶常的叫史南湘,是大名
道史同年的儿子。这人倒有些才名,只不见他出来。」子云笑道:「史竹君是个
清高疏放人,现寓在门生园里,老师有教训他的话?」苏侯道:「也没有什么话。

  我就听得有人说,他见那些前辈的礼数,不大合式。有人议论他狂,或是他
才入翰林,不知这些礼数也未可知的。至于那前后辈的规矩也太严,就是我从前
在馆中,也有人议论的。已后教他留点神就是了。「

  又道:「今年秋间有宏词之试,这个科名已有五十年没有考了。年兄广交,
于那些海内人才及世家子弟,有所见闻,有真才实学的么?」子云道:「老师垂
问,门生不敢不对。海内人才甚广,门生孤陋,也不能广交。但在世家及各大员
子弟,与四方乡会试诸名宿,门生熟识往来却也不少,但是人云亦云的多。就有
一位老前辈,近来又赴任去了,叫屈本立。想现任官,在京也不能考的。」苏侯
道:「屈道生么?他是孝廉方正,可惜了,屈在下位。不然倒好保他。还有那南
京名宿金粟,也因限于成例不能保举的,真真令人可惜。此外呢?」子云道:
「此外尚有几个,都是英才未发的人。翰林院侍读学士梅公之子名子玉,目下少
年中有景星凤凰之誉。」苏侯点点头。子云又道:「已故翰林院编修颜庄之子名
仲清,现任礼部尚书刘大人之子名文泽,内阁学士王大人之子名恂。此外,还有
苏州拔贡生高品,湖南优贡生萧次贤。这几位都是名下无虚,与田修撰、史庶常
朝夕观摩,是门生往来无间的。其余不知其他,不敢滥举。」苏侯听了,掀髯大
笑:「怎么你举的人,多半是我的年侄?你不要阿私所好,叫我听了喜欢。」子
云笑道:「这个门生怎敢,至于老师的同年故旧,门生却也不能尽知。」苏侯笑
道:「这是老夫戏言,年兄岂肯阿私所好,你方才说这几位,就是那两位明经,
我不知道他家世。至于梅铁庵、王质夫、刘定之,及已故的颜穆堂,还有你令泰
山袁海楼,与史庶常的令尊史鉴湖,都是我们同年。现在还以还有些做部属司官
的,有几位做州县的。这也是人生不齐之数。我们这一科也就算好了,已经有好
几位坐了一品。」又讲了些别的话。子云坐久了,见时候不早,告辞出城。在车
内想了一会,道:「湘帆太便宜了,不如等他来求我,我再与他讲。」便一径自
回宅子去了。

  明日,春航果然来找子云,子云只推宅里有事,叫春航在南湘、次贤处等了
一日。明日又来,子云又不见他。春航明知子云故意作难,然心上又恐怕此事不
谐,只得忍耐了性气,第三日又来,才见了子云。子云笑道:「这几日,吾弟有
甚么要紧事,连日来找我?」春航笑道:「已经三顾了。我知道前日失言,仁兄
因此怪我。」子云笑道:「岂有此理。我辈肝胆之交,就说错句话,也断无怪理。」

  却说闲话,不提起苏侯的事来。春航性急,只得问道:「前日吾兄进城会见
苏老师么?」

  子云道:「谈了半日,到赶城出来的。」春航见他神色不像,心中疑虑,只
得问道:「所托之事怎样?」子云道:「有几分可望。」春航听了大疑,心中想
道:「据杨老师说,是他愿意,怎么如今只有几分可望,此话怎说?难道杨老师
是意想情愿的话么?」便问子云道:「据吾兄看,他的意思是怎样,与敝房师之
言对不对?」子云道:「苏老师却是赞吾弟人才学问,真不愧状元,联姻原可。

  就不晓得那里听了一句闲话,我却替你分辨了许多话,他方才半疑半信再商
量。「

  春航听了,倒猜不着什么意思,便问道:「他听了什么闲话?」子云说:
「我说又恐怕你要恼,我不说罢。」春航道:「我恼什么,吾兄只管实说。」子
云笑道:「那句话问得我也好笑,他说:」我听说现有个状元夫人在家,也姓苏,
还是有恩于他,怎么还要续弦呢?‘「春航臊得满脸通红,说道:」岂有此理,
吾兄怎么讲起这些顽话来。弟固不足惜,兄应为媚香留一地步。「子云笑道:」
这是他的话,关我甚事?「春航笑道:」吾兄也顽得我够了,到底怎样,如今倒
不是他求我,是我求他了。「子云道:」你肯去求他吗?若专心去求,跟紧了他,
一个月两个月后,自然他发起善心来,应许你了。「春航听他句句机锋,心上有
些气,面上有些羞,因是子云,不好顶撞他,只得陪笑说道:」并不是我要紧,
是我家慈之命,以早成为妙。今日家慈又谆谆的命弟拜求仁兄,务以早成,将来
命弟一总叩谢。「子云大笑,看着春航道:」你真是个好汉子,跌得下,爬得起。

  既说是老伯母慈命,愚兄敢不竭力为弟一谋?或者竟可有成,也未可定。
「春航大喜,连连谢了。

  只见次贤、南湘进来,大家坐了。子云即将苏侯问南湘的话,与南湘说了。

  南湘听了,不觉双眉一扬,说道:「没有什么错处,我也照着人一样。况且
那一天同着人去的,并不是我一人,怎么就是我错,又单是我狂呢?这就难了,
这就难了。」

  春航笑道:「礼数是不会错的,或者你那神色之间,有些错处也未可知。」

  南湘瞅着春航道:「我倒请教你,什么叫神色之间有些错呢?」大家也就不
言语了。次贤问子云道:「湘帆的事如何?」子云道:「可成。」又将苏侯问他
访些真才实学的人,就将对苏侯所举那几个,一一讲来。又对南湘道:「原来你
们都是年谊。」南湘道:「原是年伯,但从前却不大往来。」

  子云道:「闻考宏词定于八月初一日,如今只有两月多了,怎么高卓然还不
见来?」春航道:「他连信也没有一封,不知在家做什么,真荒唐极了。」次贤
道:「我想卓然必是羁留在什么地方,大约下月总会到来。他在家里是要本省督
抚保荐的。」

  四人谈了一会,春航辞回,将子云去说亲的话,一一告禀,太夫人甚为欢喜。

  即又请子云说定了,择日先过帖子,俟定日之后,再行纳采。

  后来定于七月初七日。春航将此事与蕙芳说明,蕙芳也替他欢喜。春航又述
子云之言,说这位苏小姐像你竟到九分。蕙芳笑道:「这不是糟蹋人么?一个千
金小姐像了我,还说好,我们算什么人呢?」春航道:「只怕未必如你。若果然
像你,我就心满意足了,当他菩萨供养,天天拜他。」蕙芳笑道:「你嘴里常说,
我就没见你拜过谁。」春航笑道:「你要我拜么,我就拜。」果然先对蕙芳作了
一揖,蕙芳一笑,连忙走开道:「不要折杀了我,留着拜你那位状元夫人罢。」

  春航笑道: .「方才倒有一人讲。」蕙芳道:「讲什么?」春航想了一想,
道:「没有讲什么。」蕙芳道:「你说方才有人讲,怎么转口又说没有呢?」春
航道:「讲就讲那状元夫人的一句,原是姓苏。」

  蕙芳脸一红,瞅了春航一眼。春航不敢再说,蕙芳也不问了。

  春航道:「你也应该成个家才好,就是配得上你的人少。」蕙芳道:「这话
倒也不错,我也这么想。我们对亲,好人家是不肯的,那小户人家的女儿,我又
不要。况且我们这些人,被那些无耻的东西闹得不像个样子,谁肯信我们是清清
白白的呢?

  我想与其娶小家之女,倒不如娶大家之婢,那礼貌性德倒是见惯的,也没有
那小模小样。就是一件,只怕主人已先受用,这倒十有八九。「春航笑道:」这
是必有之事。我想度香家的丫鬟就不少。「蕙芳道:」度香自然是有好的,他家
的闺范也好,从没有遇见丫鬟们到园里来,况且隔着一条街,也不便来。只闻得
华公子的丫鬟最多,而且都好。我们有一回在他家唱戏,看见帘子内有一大群,
有男装的,有女装的,粉白黛绿,也望不清楚。「春航道:」将来苏侯赠嫁过来,
我想必有几个丫鬟,如果有好的在内,我送一个与你。「蕙芳笑道:」多谢,多
谢!

  那时我只好在这里伺候一辈子,算田、苏两姓家奴了。「春航道:」言重!

  言重!我自有个道理,决不教你受一分委屈。而且也是顽话,知道有好的没
有好的?我想世间错配的真有,咱们家里的周小三,倒有这么个好女人,岂不冤
枉了他。「蕙芳道:」你爱他么?「春航笑道:」岂有此理!我不过说说罢了。


  蕙芳道:「这爱字也没有什么要紧,爱好之心,自然各人难免的。这三姐不
但人生得好,而且还灵慧异常,倒是个贞节妇人呢。」春航笑道:「灵慧有之,
贞节未确。」蕙芳笑道:「你没听见他收拾过潘三么?」春航笑道:「也有所闻,
那是潘三这般嘴脸,自然应收拾的。你方才说爱好之心,人人有之。设使你做了
潘三,他就不忍收拾你了。」蕙芳道:「你何不试试他?他在你这里,就想收拾
你,也不敢的。」春航笑:「一发胡说了。」忽然跟班的来请,道:「房师杨老
爷有要紧话商量,就请老爷过去。」春航即吩咐套车,换了衣服去了。

  蕙芳此时闲着,一人在寓里也闷,唯有到各相好处走走。

  春航去了,蕙芳正走出来,忽听得咭咭咯咯之声,一回头看是三姐。蕙芳笑
面相迎,三姐也笑盈盈的说道:「好几天不见你来。」蕙芳道:「我倒天天来的,
就不见你出来。」三姐道:「老爷出门去了?」三姐把蕙芳腰间的表套子看了一
看,道:「这个我也会做,我还会做戳纱的荷包。」蕙芳笑道:「何不赏我一个?」

  三姐笑道:「我的东西不给人。」蕙芳道:「将针线给人,也不要紧。」三
姐瞅了他一眼,问道:「你今年贵庚了?」蕙芳道:「十九岁了。」三姐道:
「倒与我是同庚,只怕月分总比我小,你是几月?」蕙芳道:「三月。」三姐道
:「我比你长,我是正月。」蕙芳道:「你是我的姐姐,我以后就叫你为姐姐。」
三姐笑道:「我不配。」蕙芳道:「我又冒失了,我原不配做你的兄弟。」三姐
道:「我说我不配,你有什么不配呢?你肯叫我姐姐,我就叫你兄弟。」便接口
叫了一声:「兄弟!」蕙芳也叫了一声:「姐姐!」三姐又道:「我前日真怪你
有点冒失,怎么你问起潘三那事来?这事干我什么事,那是你姐夫做的事情,与
三兄弟报仇,我瞧还没有瞧见潘三是什么样儿呢!这句话你若问了别人,只怕就
不好。

  幸亏是我,我因为是你问我,我所以不肯恼你,若第二人我依他么?

  兄弟,我明日送你对荷包,你只别告诉人说我给你的。你若说了,惹得这个
又来要,那个又来讨了。「蕙芳谢了。又立谈了一会,各自散去。不知后事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24 23:02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五十回改戏文林春喜正谱娶妓女魏聘才收场

  话说春航已聘了苏侯的小姐,只等七月七日完毕婚姻。五月过了,正是日长
炎夏,火伞如焚。

  且说刘文泽补了吏部主事,与徐子云同在勋司,未免也要常常上衙门。这些
公子官儿,那里认真当差,不过讲究些车马衣服,借着上衙门的日子,可以出来
散散。戏馆歌楼,三朋四友,甚是有兴。一日,文泽回来,路过林春喜门口,着
人问了春喜在家,文泽下了车进去。远远望见春喜穿着白□丝衫子,面前放着一
个玻璃冰碗,自己在那里刷藕,见了文泽,连忙笑盈盈的出来。文泽道:「你也
总不到我那里去,你前日要我那白磁冰桶,我倒替你找了一个,而且很好,不大
不小的,我明日送来给你。」春喜道:「多谢费心,我说白磁的比玻璃的雅致些。」

  文泽看了书室中陈设,便道:「你又更换了好些?」

  春喜道:「你看我那幅画是黄鹤山樵的,真不真?」文泽道:「据我看不像
真的。」春喜道:「静宜给我的,他说是真的。」

  文泽笑道:「若是真的,他也不肯给你,知你不是个赏鉴家。」

  春喜笑道:「好就是了,何必论真假。」文泽见春喜两间书室倒很幽雅。前
面一个见方院子,种些花草,摆些盆景,支了一个小卷篷。后面一带北窗墙子内,
种四五棵芭蕉,叶上两面皆写满了字,有真有行,大小不一,问春喜道:「这是
你写的么?悬空着倒也难写。」春喜道:「我想‘书成蕉叶呢文犹绿’之句,自
然这蕉叶可以写字。我若折了下来,那有这许多蕉叶呢?我写了这一面,又写那
一面。写满了,又擦去了再写。

  横竖他也闲着,长这些大叶子,不是给我学字的么?我若写在纸上,教人看
了笑话。这个蕉叶便又好些。我还画些草虫在上面,我给你瞧,不知像不像。

  「便拉了文泽走到后面,把一张小蕉叶攀下来,给文泽看,是画些蜻蜓、螳
螂、促织、蜂蛛各样的草虫。文泽笑道:」这倒亏你,很有点意思,只怕你学出
来,比瑶卿还要好些。「春喜道:」瑶卿近来我有些恨他。他的画自然比我好,
但他学了两三年,我是今年才学的。春间请教请教他,不是笑我,就是薄我,问
他的法子,他又不肯说。

  近来我也不给他看了,他倒常来要我的看。我总要画好了才给他看呢。我问
静宜要了许多稿子,静宜说我照着他画,倒不要看那芥子园的画谱。「又笑嘻嘻
的对着文泽道:」我与你画把扇子。「文泽道:」此时我不要,等你学好了再画。

  「春喜道:」你们势利,怎见得我此时就画得不好?你若有好团扇,我就加
意画了。「说罢就跑了进去,拿了一柄团扇出来,画着一枝杨柳,有一个螳螂捕
蝉。

  那翅张开,一翅在螳螂身下压住,很像嘶出那急声来。那螳螂两臂扎住了蝉
项,口去咬他,两眼鼓起,头上两须一横一竖,像动的一样。文泽看了,大赞道
:「

  这是你画的么?「春喜点点头。文泽道:」我不信。「春喜道:」你不信,
我当面画给你看。「文泽道:」你将这把扇子给我罢。「春喜道:」这扇子我自
要留的。「文泽道:」我不管你留不留,我只要这把,你落了款罢。「春喜只得
落了款,送与文泽。文泽道:」看你这画,已经比瑶卿好了,字也写得好。「春
喜道:」瑶卿原只会画兰竹与几笔花卉,山水尚是乱画的,草虫他更不会。此时
说我比他好,我也不安,将来或者赶得上他。「正说话间,只见仲清、王恂同着
琪官、桂保进来。

  文泽见了大喜,问道:「怎么今日不约而同,都到这里来?」仲清道:「庸
庵要到蕊香那里去,却遇见玉艳,想同到新开的庄子里去坐坐。见你的车在门口,
所以进来。」文泽道:「莫非就是那唐和尚开的安吉堂么?闻得那地方倒好,他
又将寺里的几间房子也通了过去,我们就去。」春喜道:「怪热的天,在这里不
好吗?」桂保道:「那里也好,内中有几间屋子,摆满了花卉,大天篷凉爽得很。

  倒是那里好。「即催了春喜,换了衣裳,都上车,到了安吉堂对门车厂里,
卸了车。文泽等走进,掌柜的忙出柜迎接,即引到后面一个密室,却是三间,隔
去一间,并预备了床帐枕席。外面摆了两个座儿,一圆一方,都是金漆的的桌凳。
上面铺炕,挂了四幅屏画,是画些螃蟹,倒还画得像样。上头挂一块桃红绸子的
贺额,写着」九重春色「四字,上款是」归云禅师长兄、瑞林亲台长兄开张之喜
「,下款也是两个人名字。一幅朱笺对联,写的金字是:磨墨再烦高力士,当垆
重访卓文君。

  众人看了大笑,仲清道:「怪不得这里热,被这些联额字画,看得出汗。」

  再看两边墙上两个大横披,一个姓马的写的字,其恶俗已到不堪,那一幅画
甚离奇,是画的张生游寺。文泽等又笑了一阵。掌柜的进来张罗了一会,亲手倒
了几杯茶出去,遂换走堂进来点菜。王恂道:「这里的生炒翅子、烧鸭子是出名
的,就要这两样。」各人又分要了好些,皆是凉菜多,热菜少。走堂的先摆上酒
杯、小菜,果碟倒也精致。送上陈绍、木瓜、百花、惠泉四壶酒来,放下一搭纸
片。

  那边桌上点了一盘小盘香,中间一个冰桶,拿了些西瓜、鲜核桃、杏仁、大
桃儿、葡萄、雪藕之类,浸在冰里。首坐仲清,次文泽,次王恂,琪官、春喜、
桂保相间而坐。来了几样菜,各人随意小酌闲谈。

  文泽问起子玉,还是前月初七日送行时见他。仲清道:「庾香已后大约未必
肯出门的了,我们去看过他几次,他又病了几天,俨然去年夏天的模样。他这个
元神,此时正跟着玉侬在长江里守风,只怕要送他到了南昌,才肯回来呢。」琪
官听了,眉颦起来,神情之间,颇有感慨,说道:「初六那一日,我请他们叙了
半日,虽然彼此啼哭,却也还劝得住,不料至皇华亭,彼此变成这形象,我此时
想起,还替他们伤心。」王恂道:「那天幸是没有生人在那里,若有生人见了他
们这个光景,岂不好笑?玉侬倒还遮饰得过,有他们一班人送他,自然离别之间,
倒应如此的。就是庾香遮饰不来,直着眼睛,拉他上车,还挣着不动,又有那一
哭,到底为着什么事来?幸亏度香催道翁走了,不然,他见了也要猜疑。」文泽
道:「可不是?庾香与湘帆比起来,正是苦乐不同。湘帆非但与媚香朝夕相亲,
如今又对了阔亲,偏偏又是个姓苏的,而且才貌双全。你道湘帆的运气好不好?

  我看咱们这一班朋友,就是他一个得意。「仲清道:」自然。「王恂道:」
竹君近来倒没有从前的意兴,这是何故?「仲清道:」竹君么,他因不得鼎甲,
因此挫了锐气。如今看他倒有避热就凉之意,是以住在怡园,不与那些新同年往
来。「

  文泽道:「今年你们若考中了宏词科,也就好了。倒要劝劝庾香,保养身子
要紧。」

  仲清、王恂点头。

  桂保对王恂道:「从前我在怡园,行那一个字化作三个字的令,你一个也没
有想得出来。我如今又想了一个拆字法,分作四柱,叫做旧管、新收、开除、实
在四项。譬如这个酒字,」一面说,一面在桌子上写道:「旧管一个酉字,新收
一个三点水,便成了一个酒字。开除了酉字中间的一字,实在是个洒字。都是这
样。你们说来,说得不好,说不出的,罚酒一杯。」

  春喜道:「这个容易,也不至于罚的。我就从天字说起,旧管是个天字,新
收一个竹字,便合成了笑字。开除了人空,实在是个竺字。」众人赞道:「好。」

  琪官道:「我也有一个,旧管是个金字,新收一个则字。」说到此,便写了
一个铡字:「开除了一个贝字,实在是个钊字。」桂保道:「金字加个则,是个
什么字?」琪官道:「有这个字,我却一时说不出来。」

  春喜道:「这字好像是铡草的眨」琪官道:「正是。」桂保道:「以后不兴
说这种冷字。若要说这种冷字,字典上翻一翻,就说不荆且教人认不真,有甚趣
味?」琪官被驳得在理,也不言语。仲清道:「倒也有趣,我们也说几个。我说
旧管是个射字。新收一个木字,是榭字。开除了身字,实在是村字。」

  桂保道:「好,说得剪截。」文泽道:「旧管是个圭字,新收一个木字,是
桂字。开除了土字,实在是杜字。」王恂道:「旧管是个寺字,新收一个言字,
是诗字。开除了土字,实在是讨字。」桂保道:「这个比从前的田字讲得好了。

  我说旧管是个一字,新收一个史字,是吏字。开除了口字,实在是丈字。「

  琪官道:「我的旧管是串字,新收了心字,是患字。开除了口字,实在是忠
字。」春喜道:「我旧管是昌字,新收门字,是个阊字。开除了曰字,实在是间
字。」仲清道:「我旧管是贱字,新收三点水,是溅字。开除了贝字,实在是浅
字。」文泽道:「我旧管是波字,新收一个女字,是婆字。开除了波字,实在是
女字。」春喜道:「怎么说?闹错了。旧管是波字。怎么开除也是波字?新收是
女字,怎么实在又是女字?内中少了运化。」桂保道:「这要罚的。」文泽笑道
:「我说错了,我是想得好好儿的。」便说道:「开除是皮字,不是波字。」琪
官笑道:「这是什么字,一个婆字少了皮字?」春喜道:「要把那三点水揪下来,
把女字抬上去,不是个汝字?」文泽笑道:「正是汝字。」桂保道:「太不自然,
要罚一杯。」文泽笑道:「不与你们来了。」饮了一杯,王恂道:「旧管是眇字,
新收三点水,是渺字,开除了目字,实在是沙字。」桂保道: .「旧管是士字,
新收了口字,是吉字。开除了一字,实在是个古字。」文泽道:「这张口可惜生
下了些,凑不拢,也要抬上些才好。」众人皆笑。桂保道:「这个批评未免吹毛
求疵。就算略差些,也用不着抬女字的那么使劲。」众皆大笑。琪官道:「旧管
是胡字,新收三点水,是湖字。开除了沽字,实在是月字。」春喜道:「旧管是
邑字,新收个才字,是挹字。开除了口字,实在是把字。」文泽道:「这个令没
有什么意思,我不说了,还说别样罢。」饮了几杯酒,只听得隔壁唱起来,众人
听是唱的《南浦》道:「无限别离情,两月夫妻,一旦孤另。」

  桂保谓春喜道:「小梅你近来很讲究唱法,南曲逢入声字,应断,还是可以
不断呢?」春喜道:「若说入声,是应断的。」

  桂保道:「自应唱断。你听方才唱的,却与我们唱的一样,笛上工尺妻字,
是五六工尺工,一字,笛上工尺是六五。你听两月夫妻一旦孤另,这‘一’字怎
么断呢?」春喜道:「这是要把板眼改正了,就断了。如今唱的工尺妻字的五字
自中眼起,六字的腰板,工字的头眼,尺字的中眼,工字的末眼,一字上的工尺
是六字的头板、头眼、中眼,五字的末眼。如此唱法,一字怎么能断?然一字不
断,究竟不合南曲唱入声的规矩。你要这一字断,却也不难,只要将妻字上的工
尺五字拖长,六字改为中眼,工字改为一字的头板,尺字改为一字的头眼,六字
改为中眼,五字改为末眼,音节截断,便合南曲入声唱法。」

  一手拍着桌子道:「你听,两月夫妻,一旦孤另。」桂保道:「你真讲得不
错。」又道:「你知道唱南曲,有用一凡工尺的没有?」春喜道:「南曲是没有
一凡的,是人人尽知。惟有一处,我问过你令兄,他是个刺杀旦。我问他南曲笛
子上有一凡没有,他也说没有。我说你做《刺梁》那一出,是南北合套,梁冀所
唱之曲皆系南曲,到看报时唱的‘酒困潦倒’这‘潦倒’上的工尺,就吹出一凡。

  因为邬飞霞接唱北曲,不能不出调,所以非一凡不可。你说南曲用一凡,就
只有此一处,并无第二处。「桂保点点头道:」我也听得我哥哥与人讲,大约还
是你对他说的。「春喜道:」若说不讲究唱也罢了,既要讲究,唱错的还不少呢。
譬如那《小宴》一出,南北合套音节最好。若以人之神情摹想当日光景,至《惊
变》处,唱到‘恁道是失机的哥舒翰’,非用五六五出调高唱不可。既惊变矣,
则仓皇失措之神自在言外。且下文还有社稷摧残等语,慢腾腾低唱是何神理?
「琪官道:」这也论得极是。我想那些口白,也都有不妥当处,一气说完,后来
唱出,全无头绪,若断章摘句起来,几至不通。「春喜道:」可是不么。譬如《
阳告》一出,出场时一口说尽,所以后头唱的曲文,与口白文气不接。如今班中
唱的个个是如此。要依我,就改他口白。「桂保道:」怎样改呢?「春喜道:」
你记第一段的口白是:「望大王爷早赐报应‘,与《滚绣球》一只’他因功名阻
归‘,文气不接。第二段口白:」在神前焚香设誓’与《叨叨令》一只‘那天知
地知’,文气又不对。第三段口白‘勾去那厮魂灵与奴对证’,与《脱布衫》一
只‘他好生忘筌得鱼’,文气又不接。依我要把第一段口白‘奴家敫桂英,因王
魁负义再娶,要到海神庙把昔日焚香设誓情由哭诉一番,求个报应。来此已是,
不免径入。

  ‘把这一段说完进庙,再向大王爷案前哭诉,之后也只说’奴家敫桂英,与
济宁王魁结为夫妻,谁想他负义又娶。妈妈逼奴必嫁,奴家不从,致遭殴辱,忿
恨难伸,故到殿前把已往从前之事诉告一番,求大王爷早赐报应。当时那王魁呵
‘再唱那《滚绣球》一只,文气便接。唱完之后,再说’定盟之时,神前设誓,
誓同生死,若负此心,永堕地狱。呵哟,是这么的□。‘这才是’神前设誓,天
知地知呢‘。这只唱完,说道’不是奴家心肠忒狠,他到京中了状元,另娶韩丞
相之女为妻,一旦把奴休了,是令人气愤不过□。‘把他头一段口白分作三段,
这就通身文气都接了。「仲清、文泽、王恂道:」这都改得好,但如今讲究唱昆
腔的也不少,怎么就不晓得这些毛病呢?「春喜道:」唱清曲的人,原不用口白,
他来改正他做什么?唱戏曲的课师,教曲时总是先教曲文,后将口白接写一篇,
挤在一处,没有分开段落,所以沿袭下来,总是这样。「众人正在谈得高兴,只
听那间房后面角门一响,房内脚步声,有人走出来。众人留心看时,帘子一掀,
钻出个光头来,穿件黄□丝短僧衣,蓝绸裤子,散着裤脚,趿着青线网凉鞋,摇
着鹅毛扇子。见了众人,满面堆下笑来,抢步上前,和着双手,半揖半叩的见文
泽等三人,又与桂保等三人拉了拉手,原来是唐和尚。文泽让他坐了,唐和尚鞠
躬如也,坐在炕沿上。走堂的倒了一钟茶给他,唐和尚道:」这茶不好,你另沏
壶雨前,放些珠兰在里面。少爷们在此,好好的伺候。「走堂的笑嘻嘻的答应了。

  唐和尚道:「今日少爷们这么高兴,到小庄来。」王恂道:「我们来过多回
了。」

  和尚笑道:「少爷说谎,今日尚是头一次。少爷们若到来,我没有不晓得的。
如果酒多了,还可以里面坐坐。」文泽道:「那倒不消,我们闻了那气味就要醉
的。」

  唐和尚道:「如今田老爷是贵人了,他搬出后,我也没有见着他。好容易一
年之内,中举、中进士、中状元,这是天上文曲星,人间岂常有的?不是我说,
也幸遇见了那位苏相公,倒被他管好了。

  未见那苏相公以前,田老爷又不是如今的魏大爷一样?天天锁着房门,在戏
园子里过日子。那位高老爷更有趣,我是不敢见他的。远远的见着房门,就躲起
来,不然就是贼秃长,贼秃短,嬉皮笑脸的,没有顽笑不开口。有一回顽得我苦。

  我们寺里做法事,他不晓得那里去买了一个角先生,塞在我袖兜里。后来有
些客来,在房里闲坐,我热了脱衣,一翻袖子,落了下来,惹得那些人大笑,说
我买去送尼姑的。他还将白粉在那先生脑袋上写了四个字,是‘归云小像’。臊
得我要死。停一停我见了他,他忍不住笑,我才知道是他算计我。我说:「高老
爷,你这么刻薄,我天天拜佛,保佑你多下一常‘去年果然应了我的口,没有中。
不然,他今年榜眼没有,探花是一定有的。」

  仲清等大笑。

  唐和尚道:「我听得说,这位苏相公如今也出了班子,田老太太认他为义子,
宅里都称他为二老爷,是真的么?」文泽道:「没有的话。苏相公也没有住在那
里,他们下人称呼他为苏大爷是真的。」唐和尚道:「这苏相公本来好,斯斯文
文,和和气气,见了我们也是待得一样,必恭必敬,不当我们是个和尚,少了头
发看待。不像那个什么琴相公,在华府里的,见人板着脸,一点笑容也没有。」

  王恂道:「方才里头吹唱的是谁?」唐和尚道:「那就是魏大爷。」文泽道
:「那个魏大爷?」仲清道:「魏聘才在这里作寓。」唐和尚道:「魏大爷,想
少爷们都认识的。」王恂道:「认识之至。」唐和尚道:「这个人真好,真是个
满场飞。近来他也要出京了。方才是杨八爷、张、顾二位师老爷在那里,大家高
兴,唱了几只曲子。」

  仲清道:「他出京怎么?」和尚道:「他捐了个从九品,如今是分发湖北去
了,这也是他运气好。正月里被贼一偷,偷去衣服、银钱等物,共有千金,也就
把他的家私去了一半。后来他又包了那个玉天仙,每月一百五十吊钱,四五个月
也支持不来,渐渐的当卖东西起来。我常常劝他道:」婊子无情,兔子无义,你
的钱也干了,他的情也断了。‘谁知这玉天仙竟不给人料着,他与魏大爷十分相
得,竟拆散不开,倒拿出他的积蓄来,与他捐了分发,说定了嫁他,到出京时同
走。这魏大爷以后非但不要花钱,倒还可以使他的钱。谁料婊子之中,也有这等
有情有义的人,不是奇事吗?最可笑是那潘三,他因欠玉天仙的嫖钱不能还,他
就引他的表侄去逛,留他表侄住下,他就偷跑了。

  他表侄住了两夜才明白,即至要走,那些捞毛的要钱,又不叫他走。他表侄
没法,只得同那婊子坐了车回家,当了两票当,才打发了婊子。他表侄忙至潘老
三家内告知,家中大闹了一常潘老三没法,只得将手腕上的肉,自己咬下了两块。

  人都说他为嫖割股,你们说这个自行伤可笑不可笑?「于是大家大笑,道:」
那潘三本不是个东西。「文泽道:」我知道你与奚十一相好。「唐和尚道:」这
奚大老爷闹得很,今年生了毒疮,几乎性命不保,还是我医好他的。如今他也要
到班了,七月内有缺就是他的。我想人生聚散是一定的。去年有位富三老爷,是
魏大爷相好,魏大爷托我照应,才选了湖北。有个贵大爷,是富三爷的相好,他
们是朝夕不离的,也得了湖北的同知。如今魏大爷又要到湖北去了,他们这三位
相好,仍旧聚在一处,岂不是缘分么?譬如你们三位,也是天天相见的,在京做
官是一样,将来如果都放了外任,一个做抚台,一个做藩台,一个做臬台,仍旧
的聚在一个城内,岂不有趣?「说罢大笑,恭惟得文泽等甚是欢喜。

  那三个相公看着唐和尚胁肩谄笑,好不难看。仲清道:「连日未见瑶卿。」

  琪官道:「瑶卿近日从着吉甫学琴呢,竟是足不出户。吉甫也真好静,他当
日教过梅卿弹琴,自梅卿死后,他的《梅花三弄》是再不弹的了。你说这也算深
于情了。」仲清道:「吉甫的人本沈静高雅,于这些文玩无上无不精通。」

  大家谈论,日已西沉,文泽等也要散了,王恂叫走堂的报帐,文泽又抢作东,
两人争执,谦让一回。唐和尚对着走堂的把嘴扭了一扭,走堂的出去交代了柜上,
进来说道:「这帐两位少爷不用争会,唐大爷已会过了。」文泽道:「这怎么说?」

  王恂道:「断无此理。」唐和尚笑道:「些须敬意,三位少爷肯赏脸,常来
坐坐就沾光多了。况和尚没有折本的买卖,明日就拿着缘簿到宅里来,少爷只要
多写一笔就是。」说了又大笑,拿着扇子在他们三人身上扇了几扇。仲清等倒不
好再说,只得谢了一声,说:「我们竟吃到十一方了。」说着,大家又笑了一阵,
带了三旦出来。唐和尚与掌柜的送出大门,看上了车,方才进去。

  却说魏聘材与玉天仙相好,倒得了他的嫖钱,捐了分发,掣着湖北,好不有
兴。已另租了几间房子,从寺里搬出来,与玉天仙同居。这两日置备些出京物件,
已买了一个丫头,雇了一个老婆子,玉天仙做起奶奶来。这玉天仙本是扬州瘦马,
到京来颇有声名。但年纪已二十七岁,比聘才大了两年。相貌极为标致,看着还
像二十来岁人,更兼弹唱皆精,与聘才甚为合意,故成了夫妻。聘才想起去年元
茂所借之当还没有归还,便到孙宅去找他,谁知元茂同了他两个舅子下通州赴考
去了,只好认了晦气。到出京那几日,一起一起的饯行,潘其观、奚十一、张仲
雨、冯子佩、杨梅窗、张笑梅、顾月卿、唐和尚等轮流作饯,唐和尚的庄子好不
热闹,聘才又辞了几天行。

  白菊花未从良时与玉天仙同在一局,且甚相好,结为异姓姊妹,玉天仙长菊
花两岁。菊花与奚十一讲了,要请玉天仙过来饯行,奚十一岂有不肯之理?即请
了玉天仙到家。菊花出外迎接。到了里面见了礼,坐下各谈契阔。玉天仙道:
「我见四妹从了良,又遇见这位多情的老爷,我便心上羡慕。不料的我的运气不
好,去年吃了一场官司。我看这个魏大爷倒很有情,为我吃了这些苦,还是待我
一样,而且比前更好,我所以定了主意嫁了他。又见他手头不宽,在京里费用大,
候选无期,遂把历年积下的东西与他捐了分发。虽是磕头虫,到底也算个老爷,
比咱们接客时总强了。」菊花道:「自然,姐夫虽然是个小官,姐姐到底是位太
太。你妹夫虽是个大老爷,妹子终是个偏房。衙门虽比你家大些,这名分是不及
你。而且他家里还有好几房人在家,将来知道怎样?那里及得姐姐一马一鞍的安
稳。

  况且姐夫又年轻,又俊俏,人又能干,那里选得出这种人呢。「

  玉天仙道:「你见过你姐夫么?」菊花道:「姐夫也常来找我们老爷,所以
我也看见过他几次,人才是没有说的。」玉天仙面有喜色,笑道:「只要裙里香,
管他十二房。妹妹这么个人,妹夫岂有不一心一意的。你看那杨八妹夫也是个从
九,再没有选期,尽仗着看风水,能赚多少人?他家里也利害,如今与六妹妹也
远了,那六妹妹也真教他赚苦了,那个人才没良心呢。听说他上了回江南,也不
知是谁赚他,叫他给门户中带了一封信。他到江南就坐着轿子,穿着衣帽,拿着
眷晚生的帖去拜。到了门,投了帖,还是轿夫说:」老爷,这是个忘八家。‘他
才没有进去,你说怯不怯?「听得菊花也欢喜了。二人又笑了一会,就叫了个女
先儿来,唱了半天,又叫个耍猴的来顽了一回。

  玉天仙吃了饭,谢了菊花要回,菊花送出来。到了二门,两人还是依依的拉
着手,站住说话。姬亮轩在书房里听得清清楚楚,便剜破窗纸,闭着一眼,睁着
一眼,从窗隙里望将出去。

  先见一个老婆子拿了衣包,又一个小丫头拿了一根长烟袋、一把团扇。只见
玉天仙一身华服,满头珠翠,很像个奶奶模样。

  不大不小,一个容长脸儿,容光滑洁,体态风骚,裙下金莲约有四寸,甚是
伶俏,比菊花身材略高了些。菊花穿件蛋青纱衫,内衬桃红衫,下是月白纱裤,
穿着厚底堆绒蝴蝶鞋。两鬓堆鸦,高鬟滴翠,脸上微带几点俏麻,美目含情,春
容满面。把姬亮轩看得筋酥骨软,口内流涎。谁料这个窗纸还是旧年糊的,风吹
日晒,也脆极了。亮轩只顾偷看,把个额角靠在纸上,拍的一响,裂破了一块。

  玉天仙回头见窗内有人偷看他们,玉天仙也就走了出去。菊花送出二门,看
上了车,转身回来,抬头望见亮轩的窗纸破处,他尚在里百偷看。欲要笑时,已
勉强忍住,低着头进去了。

  聘才出京之日,唐和尚直送到十里长亭,洒泪而别。聘才回家接了父母,同
往湖北,后来书中就没有他的事了。要叙李元茂、孙嗣徽在通州小考,闹了一个
小小的笑话,且俟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24 23:07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font=宋体][color=Blue]第五十一回闹缝穷隔墙听戏舒积忿同室操戈

  话说聘才出京之时,曾问元茂要帐,适值元茂赴通州去了。

  元茂与孙氏昆仲都冒了顺天籍贯,府县考过了,到通州院考,租了寓,进了
常元茂遇见了旧日窗稿,是先生改好的,便直笔而抄之。这孙嗣徽如何会做文章?

  遇见一个同窗朋友,是个廪生,托其代请枪手。那人与他请了一个人,讲定
了八十两银子,写了契约。在场内与孙嗣徽枪了两文一诗。这个嗣元自己又不能
作文,又没有雇着枪手。不得已在卷子上一阵乱写,不知写了一篇什么东西。发
案之日,嗣徽、元茂竟进了。覆了试,元茂也还勉强得来,嗣徽仍是请人代做。
到发落之日,忽然挂了一声牌出来,上写道:查看宛平县童生孙嗣元文卷,字体
草率,一字两格,方言俗语,杂字一篇,无两字可连,无一句可讲,是否系染狂
疾,抑或是其本真,殊为可怪。仰通州知州协同宛平县教谕,严为究问,以正功
令,毋得混蒙徇纵。速,速!

  元茂、嗣徽看了,也不知嗣元卷子上写了什么,嗣徽倒暗暗喜欢,与元茂进
去叩见宗师。宗师见了元茂,倒也没有讲话。

  孙嗣徽穿了蓝衫皂靴,把那个红糟脸擦得光亮,大摇大摆,踱上前去。宗师
见了,觉得他与诸人不同,甚是可笑。见他名字与孙嗣元像是弟兄,使问道:
「有个孙嗣元是你兄弟么?」嗣徽道:「是门生舍弟。」文宗笑道:「你兄弟有
什么毛病么?」

  嗣徽随口答应道:「舍弟有个截巴的毛病,说话愈急愈说不出,此其一。左
眼皮高吊起,时时要流眼泪,此其二。若到门生说话,他即要驳起来,此其三。」

  文宗听了,笑了一笑,诸生也要笑时,只得忍祝嗣徽得意洋洋的,把肩摆了
一摆,自己看看脚上的皂靴。文宗正色问道:「你那兄弟的卷子,写的并不是文
章,是写几百个杂字,没有半句可讲,没有两字可连,是何缘故?这样不通人,
怎样应过府县考?或是近日得了疾病,所以如此呢,或是本来就是这样?」嗣徽
笑道:「若说舍弟有生之初,就有时而昏;有生之后,就无时而明。其府县考之
得以有名者,乃门生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此舍弟之乐有贤父兄也。」诸生
忍不住大笑。文宗把案一拍道:「胡说,你就是个疯子,快下去罢!」嗣徽失惊,
打了一恭,摇摆出来,诸生掩口胡卢,一齐告退了。

  嗣徽上了马,元茂坐了车,一同回寓,嗣元被州官叫了去了。却又得了个喜
信,亮功放了安徽凤阳府。嗣徽心中大喜,就想回家,等着下科再花些银子,找
人枪一枪,就可以拔贡了,无奈为嗣元的文卷尚示问明,只得再待两天。元茂得
了一个秀才,也就心满意足,如今又娶了亲,心中一无牵挂。却喜丈人与他父亲
同在一省,便可同了媳妇回去,在任乐几年。也为嗣元之事未了,只好同着嗣徽
守候。

  那日饭后,元茂闷坐无聊,太阳也将落了,独自逛出城来,到了运河边。只
见粮船如云,还有些官船,大旗招展,好不热闹。那粮船舱里,也有些妇女们,
就望不清楚。把眼镜擦了一擦戴上,沿着河堤慢慢的走去,只管东张西望。见那
些卖西瓜的与卖桃儿的,还有卖牛肉的,卖小菜、豆腐的,挤来挤去,地下还有
些测字摊子。还有那些缝穷婆,面前放下个筐子,坐在小凳上与人缝补。元茂望
着一个缝穷的,堆着一头黑发,一个大髻子歪在半边,插一枝纸花。虽然紫糖色
脸,望去像二十几岁的人,倒也少艾。两眼只顾瞅着,慢腾腾走近去,不防一条
缆子一绊,栽了一交,直跌到那个缝穷婆身上。那个缝穷婆正伸直两条腿,交跷
着七寸长的花鞋,鞋口上捆了鲜红的带子。

  见元茂跌来,吃了一惊,恐他跌到身上,急起身躲时,腿未站起,元茂已倒
了过来,刚刚压着了他。船上岸上的人见了,齐拍手笑起来。这一笑,把个李元
茂臊得满脸紫涨,把脚一伸,可可的中踹在烂泥里,没了力,左手撑着地,右手
按着缝穷婆的腿,使劲一支,遂支了起来,沾了一袜子泥,偏偏衫子被篙子扎破
了一块。元茂满面无光,怔了一回。

  只见那缝穷婆抖着布衫,连说道:「这是怎么说,走道儿会栽到人身上来!」

  元茂只得自认不是。那缝穷的尚要发作几句,见元茂一身绸绢,像个旗丁模
样,又见他一袜子泥,衫子也扎破了,倒想揽这个买卖,便道:「你的衣裳破了,
你脱下来我与你缝缝罢。」元茂见他好言好语,便看自己样子也难回去,便把长
衫脱将下来,蹲在一边看他缝补。又看那缝穷的颇有几分姿媚,容长脸,小嘴,
长眼睛,直鼻子,手也不甚粗,约二十四五年纪。一件旧蓝布衫,倒还干净,跷
起了一双新布花鞋。元茂看得有些动心,那缝穷的手里缝衣,飘转眼来问元茂道
:「你在那一帮?」元茂不懂,眯齐了眼问他。那缝穷的又瞟了他一眼道:「我
问你是那一帮粮船上的,不是杭州帮吗?」元茂道:「我不是粮船上的。」缝穷
的道:「你现在那里住?」元茂道:「一进城门就是。我身边没有带着钱,怎么
好?

  你同到寓里去取罢。「缝穷的点点头。

  缝完了,元茂穿上,缝穷的提了篮子,跟了元茂进城。元茂问他的住处,缝
穷的道:「我也在城里。」元茂又问他的丈夫,缝穷的道:「我们当家的撑小驳
船,如今在杨柳青呢。」

  元茂说一句,望一望,两人并着走,见他胸前高高的两个乳,元茂鼻子望空
嗅嗅,觉有些汗香,心上有几分爱他,却又不敢问他。同进了寓,只见嗣徽的房
门也锁着,不见一个人,缝穷的便跟了进来,看他开了房门,便靠在房门上,望
着房里。元茂在炕上找了个青缎小搭连,坐在房门口凳上,一五一十的数了四十
大钱,递与缝穷的。缝穷的接了,笑道:「这钱太少,请高升些。」一手将钱望
篮子里放了,笑嘻嘻的一脚跨进了房门,一手来抢了元茂的搭连,元茂不放手,
他是一脚在内,一脚在外,元茂将手一拽,那缝穷的随着手即扑倒在元茂怀里,
笑个不祝那元茂岂是个坐怀不乱的,便登时动了色,如今娶了亲已是老在行,比
不得从前了,便把两腿夹住了他下身,将他抱过来。那缝穷的一面笑,一面还不
放那个搭连,笑得头发都要散了。元茂道:「你要钱容易,我给你,你要多少?」

  缝穷的道:「单是缝补的钱么?」元茂道:「那手工钱,我再加你二十大钱。
我们讲个交情,你要多少钱?」缝穷的道:「讲交情,别人是二百六十六,我没
有这个价儿,我总要四百钱。」

  元茂道:「我就给你四百钱。」对着他把嘴望炕上一扭,缝穷的道:「待我
提了篮子进来。」元茂恐怕人来,关了门闩了,二人就在炕上云雨起来。

  恰好嗣徽回来,望望元茂的房门没有锁,把手一推,却是闩着,知道元茂在
内,便叫了一声:「开门,青天白日关了门做什么?」元茂听了,吃了一惊,伏
着不动。嗣徽又推了一推,元茂只得应道:「我肚子疼,要躺一会起来,不要来
推门吵闹人。」嗣徽倒也不疑心,一移步间,踢着一样东西,一看是妇人戴的一
朵纸花,拾起来闻一闻,有一点油气,心上想道:「那里来这东西在他房门口?

  他又不肯开门,莫非他倒接个媳妇在里面受用么?「此时天未全黑,屋里尚
有些亮。嗣徽到窗下一望,却是冷布窗心,元茂忘下了卷窗。嗣徽望到炕上,见
一个妇人仰卧着,元茂正在那里高兴,淫声甚炽。听得那妇人低低说道:」起来
罢,四百钱要怎样?已经值八百钱了。「元茂尚是老皮老脸的,被那媳妇一推,
推出了笋。坐了起来,就在那元宝篮里拿块破布,抹了一抹,??好了裤。元茂
也穿了小衣,取出四百钱弟与那媳妇,那媳妇收了,塞在篮里,又道:」那缝补
的钱呢?「李元茂又找那小搭连摸钱,那媳妇一手抢去,连搭连往篮里一摔,把
肘抄着篮子,开门出来。

  嗣徽看清,想撞破他,恐元茂脸上下不来。且看缝穷的生得少艾,便想要半
路截留,便先到门口等他。那缝穷婆出来,嗣徽拦住了门,问道:「你方才在里
头做什么?」那缝穷婆笑嘻嘻的扭着头,看嗣徽穿着芙蓉布汗衫,脚下是皂靴,
知道是位老爷,说道:「方才有位爷们,叫我缝补小衣。」孙嗣徽道:「我在窗
子外望得清清楚楚,他给了你四百钱。明日我也要缝小衣,你务必来。」那缝穷
的听了,袅头袅脑的答应了,又道:「什么时候来呢?」嗣徽道:「吃了早饭就
来,我在这门口等你。如我不在门口,你就在门口等我。」缝穷的连连答应,将
嗣徽打量一番,把手摸一摸头髻,提着篮子出去了。嗣徽进来也不说破,与元茂
谈了一会,各自睡了。

  明日早饭后,嗣徽到门口望了几次,尚不见来。心里一想,有些下人在面前,
不便行事,把几个家人尽行打发出门,叫他去探听嗣元消息与到远处去买物去了。

  知元茂是要睡中觉的,到他房门口望了一望,见元茂在炕上躺着,闭了眼,
当他睡着了。急到门口来,见那缝穷婆已坐在门槛上。今日打扮得不同,梳得光
光的元宝头,绞光了鬓脚,插了一枝花,穿一件蓝夏布衫子,手中带上烧料镯子、
铜戒指,回头见了嗣徽,便笑嘻嘻的提了篮子,走了进来。嗣徽见他比昨日娇俏
多了,心中大喜,进了二门,便一手搭在他肩上,一直推进了房,把房门闩上,
下了卷窗。这房嗣徽弟兄两人同住,此时嗣元未回,真是难得。

  嗣徽低低的说道:「天气热,脱了衣服罢。」缝穷的点点头,便将衫子脱了。

  他脸上是被太阳晒黑的,身上倒还白净,凸出两个灰色奶头,嗣徽摸了两把。
又叫他脱去小衣,缝穷的抿着嘴笑,不肯脱,嗣徽便解了的他的带子,替他脱了。

  请教到妙处,倒也光肥可玩。就是颜色不甚好看,像是个连鬓胡子。嗣徽也
脱光,缝穷婆一眼望去,其物甚伟,比起昨日那位,真是小巫见大巫,二人就在
躺椅上顽起来。

  且说那元茂并未睡着,嗣徽与他对面房,有人进来,岂有听不见的?况那缝
穷婆今日穿了木底鞋,鞋内又衬了高底,七寸长的花鞋,今日变了五寸。虽轻轻
的走,总有咭咯之声。嗣徽当元茂睡着了,也不防他,把全副的精神施出来,那
张躺椅响得好不热闹。元茂轻轻地走到嗣徽房门口,侧着耳朵听去,那响声在躺
椅上,咭咭嘎嘎之中,又夹杂些「唧咂」之声,像狗舔米泔水一样。元茂大疑。

  又到窗下望望,见卷窗放下,心里想道:「先前很像个女人脚步走进房去,
这响声宛与昨日相似。」又因眼光不济,窗缝里也望不清楚,复到房门口,轻轻
的将门推一推,知是闩着,便再听。觉得轻重疾徐,声声中,而泥粘水滑之声,
令人心荡,分明是这件事了。又听得低低的问道:「好不好?」那边应道:「好。」

  又听得道:「这一下是一百数了。」又听得「一、二、三、四」的数起,一
直听数到八十八,忽然的「□蹋」一声,倒把元茂吃了一惊。又听得一声「哎哟!
要跌要跌!」两上「嗤嗤」的笑声,便把停了数,像椅子坏了,便有两个脚步响
到炕边。元茂再听,是扇扇子的声。扇了一会,又响起来,似觉稀微了些。又约
有一百多数,忽听得「哎哟哟」的几声,又听得发喘声,又听得咂嘴咂舌之声,
又听得两下笑声,又听得两下轻轻的打着顽,像打在屁股上的声。又听嗣徽低低
道:「乐哉,乐哉!其乐只且,其乐只且!」念了两声。元茂听得要笑,把手掩
紧了口,听得那人说道:「长久了,放我起来罢,我要去了。」停了一停,听得
擦纸声,听得擦汗声。静了一会,听得数钱声,听得串钱声。元茂已听了多时,
听得一身发涨,底下已冒了些出来。听得那人说道:「这是给我的么?啧!啧!
啧!

  好出手,也叫是位老爷,我没有这价钱。「听得嗣徽说道:」我是照你昨日
的价钱,没有少给你。他那里不是四百钱?「元茂听了,方知是昨日的缝穷婆,
心里诧异道:」他怎么在他房里?定是来找我的,被这强盗打劫了去,可恨!可
恨!「

  又听得缝穷婆道:「快快的高升,不要耽搁我。」嗣徽道:「这是什么缘故,
一样的人,我就要加钱?」缝穷婆道:「一样的人,他是平等人,你是个老爷。
况且昨日连衣也没有脱,今日有两三倍工夫,好意思拿出四百钱,也失你老爷的
身分。」两人争论,声音高了好些,嗣徽又加了一百钱,缝穷的道:「不是这么
加的。告诉你,今天是要两吊钱。」嗣徽道:「岂有此理,两吊钱我要顽你五回。」

  那缝穷的道:「你这一回就抵人五回。我们陪着过夜,总要四吊钱。今天浑
身脱得精光,给你顽了两上时辰,两吊钱还多吗?不要耽搁人,快添来。」嗣徽
又加了一百钱,缝穷的只是不依,要定了两吊,说话越说越高起来。嗣徽恐人听
见,只得又加了些钱,共加了五回,才加成了一吊钱,缝穷的方收了。听得嗣徽
笑道:「我倒问你,你怎么知道我是个老爷?难道昨日那人不是位老爷么?」缝
穷婆道:「他不是老爷。」嗣徽暗喜,想道:「他必看出我龟头上那个黑斑,知
是主贵的,待我问他。」又道:「我身有样主贵,你若说出来我才服你,若说不
出来,不过想讹我一吊钱。」那缝穷婆道:「呸!你的鸡巴主贵,那满面的糟疙
瘩,像粮船上带来的糟枇杷一样。我讹你的钱?把良心夹在夹支窝里!一上身就
三四百抽,你把吃奶的气力都使出来,闹得人丢了好些。这一吊钱还不够做体惜
钱呢。

  你几时见过泥腿上跷着皂靴,还要赚人,说不是老爷,想省钱。你若穿了草
鞋,我只要你二百钱。「嗣徽被他一顿恼辱,方知穿了皂靴之故,便又捧了他的
脸,亲了几个嘴。缝穷婆将他脸上咬了一口,嗣徽又问道:」我见你昨日与那人
顽,正响得热闹,为什么要推了他起来?今日你又勾紧了我?「缝穷婆笑道:」
那人好不在行,又短又笨。腿上一点劲都没有,压紧了人,气也透不出来。你听
见响,那是小肚子碰着小肚子,你当是里头响吗?滑出滑进的,倒教我痒的难受。
「元茂听了,心中好不有气,想候他出来,骂他两句,忽见孙嗣元从外边进来。

  孙嗣元因文卷之事,在州里押了一日。今日州官问他,他倒期期艾艾的挺撞
了州官,本要打他几板,因他是孙亮功的儿子,留他体面,送到宛平教谕处戒斥。

  他又将教官得罪了,教官气极,遂将他牵到通州学明伦堂上,叫门斗按在板
凳上,结结实实打了二十竹板,打得嗣元杀猪似的叫起来,口又结截,带着南边
话「□娘、□娘」的乱骂,门斗也恨他,狠狠的打了几下,打得嗣元两腿紫烂,
一步一步??回来。又恐气血凝滞,不敢坐车,幸遇见了家人,扶了回来。见元
茂在房门口侧耳窃听,他也不知就里,吊起那一只眼皮,讲道:「晦、晦、晦他
娘的气,你、你、你、你们倒在家快、快乐呢。」元茂正要问他,他到房门口把
门一推,见闩着,双手乱搡,那薄板门将要破了,元茂摇摇手,嗣元不懂,仍是
乱搡。嗣徽听嗣元回来,心内惊慌,定一定神,倒生了个急智,随手拉一件衣裳,
撕破了一块,叫他拿出针线来缝,便开了门。嗣元进去,见一个缝穷的鬓发蓬松,
面有愧色,坐在凳子缝衣。嗣元一见生了气。

  心里早已明白,骂道:「那里有这种不要脸的烂、烂、烂货跑进房里来,关
了门,做、做、做什么事情,还、还不滚出去!」

  把他的篮子踢翻。缝穷的虽不敢发作,也有了气,便道:「有人请我来的,
我又不是挨上门的。开口就骂人滚,好个不讲理的蛮子。」便理清了零星碎布,
提了篮子,到外间来缝。见了元茂,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笑。元茂仔细看他,
比昨日标致了好些,脚也小了,但心里恨他没有情义,还说他不像老爷,又嫌他
笨不在行,尽巴结嗣徽,为他穿了双皂靴,便不理他,瞅着他缝衣。嗣元腿疼,
便往躺椅上一躺,不料一边的铁搭已断,一侧滚了下来。嗣徽呵呵大笑道:「言
悖而出者,亦悖而入。人倒没有滚,自己倒滚了。」嗣元更有了气,爬了起来,
一脚踢翻了躺椅,骂道:「我□你的娘!」往炕上就躺,口中牵蔓葛的混骂。嗣
徽踱到外间,反拢着手,踱了几步。缝穷婆看了,也不禁笑了一笑。元茂道:
「我来听,已听得报了一百下,后又听数到八十八,到炕上去,远了些,还听得
似扯风箱的扯了好一会,不知多少数目?」缝穷婆嘻着嘴,把眼乜了他一乜。

  嗣徽道:「人若一之,我百之。人若十之,我千之。」元茂笑起来。嗣元听
得明白,又在里头狗□狗卵的骂个不清,忽然一伸手,在席子上摸着一块湿漉漉
的,沾了一手,连忙望地下一摔,听得「嗒」的一声。嗣元恨极了,即将席子扯
下地来,叫小使进来,把马褥子铺了,便烂脓烂血的大骂。嗣徽自知理短,不敢
回言,只作不闻。那个缝穷的实在也听不得了,便道:「太太今儿真丧气,碰着
了这些浑虫,没有开过□眼。」将衣裳一扔,提了篮子,扭着屁股,唠唠叨叨的
骂了出去。嗣徽不敢进房,在外间与元茂说那缝穷婆的好处,一个说皮肤很细腻,
一个说汗都是香的。一个说他是个镰刀式,愈弄愈紧,一个说像个烂瓤瓜,动一
动就水响起来。一个说一吊钱很值,一个说我还只得四百钱。

  少顷,嗣元要找汗衫更换,小使找了一会,找到外间,就是方才缝的那一件。

  嗣元一看,火上添油,问嗣徽道:「我、我、我这件汗衫只穿了一回,好端
端的怎、怎、怎么会破了,要缝起来呢?又怎、怎、怎么破的是小衿呢?这不、
不、不是有心撕、撕、撕破的?」嗣徽道:「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嗣
元道:「倒是□余又该□兮。满口之乎者也,倒像是个通、通朋友,不过花、花、
花了八十两,请人枪、枪、枪了来的,当是你、你的真本事中、中、中的了。臊
也臊、臊、臊死人!」嗣徽道:「君子之所异于禽兽者,以其怀刑也。我总没有
叫州里押起。」一面拍着手道:「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父母之体,不敢毁
伤,辱莫大焉。」嗣元大怒,忍着疼爬起来,拿了支窗子的棍子,走出房,照嗣
徽劈头打来。嗣徽躲不及,肩胛上着了一下,连声哎哟道:「了不得,□兄之臂。」

  夺住了棍子要打嗣元,元茂连忙解劝分开了,两个还斗嘴斗舌的闹了半天。
到五更,大家起来,收拾了,天明上车而回。到了家,亮功见大儿子与女婿进了
学,也甚欢喜。又恨嗣元不通,出了大丑,痛骂了一顿。嗣元回房,又被他媳妇
巴氏羞辱了一顿,他的气苦无门可诉,只好在外面逢人便说,他乃兄是代枪进学
的,又在他炕上闹了缝穷的,所以大不吉利,害他吃了苦。众人听了这些话,不
过一笑而已。

  且说李元茂侥幸了这个秀才,也十分得意。见了孙氏,便夸奖他的才学,说
嗣徽是代枪的,嗣元不通,以致打了板子。

  孙氏也觉光彩,到底丈夫算个读书人了。元茂看着孙氏虽然假眉、假发,但
五官生得颇好,又高又胖,是个有福之相,比起缝穷婆来,虽没有他风骚,到底
比他干净了好些。到了并头夜合之际,已离了二十来天,未免彼此贪爱。况元茂
学问也长了许多,孙氏又比不得那缝穷婆尝过那冲烦疲难的滋味,自然当是人生
之乐止于如此。元茂将嗣徽与缝穷的光景,并听的声息,细细的描摹与孙氏听。

  孙氏笑得不休,又说道:「自然你也是这样的。」元茂道:「我没有,我岂
肯要这种人。」孙氏半疑半信,又盘诘了一番,元茂只说没有。那元茂真是糊涂
人,所说的话一会儿又忘了。一手摸着孙氏那个东西,觉得饱满可爱,而且蓬蓬
松松,毛长且茂,闲着把他梳理梳理,孙氏也不阻拦他。元茂自觉得意忘言,忽
然说道:「我当是你们这个与我们一样,谁想那个缝穷婆才二十四岁,竟是一大
片毛,连小肚子上都是的,倒不好看。」孙氏听了,已有了气,故意问道:「或
者他小肚子上有泥,你看不清楚,就当他是毛了。」元茂笑道:「你笑我是近视
眼,看不见,我的手难道也是近视,摸不出么?」孙氏气涌心头,把元茂身上一
把拧得死紧,元茂道:「哎哟哟!轻些,做什么?」孙氏道:「你这个丧尽良心、
烂心烂肺的恶人,你说我兄弟闹缝穷婆,你是没有,为什么你又讲出来?你既摸
过他的毛,难道还不做那该死的事情么?我倒在家天天想着你,你倒这么肆无忌
惮。

  我咬掉你这块肉。「便一口咬紧了元茂的膀子。元茂方悔无心失言,只得再
三的赔礼。

  孙氏犹咬着牙,把他搡了两搡,元茂又上去巴结了一回方好。

  孙亮功到领凭之后,即到通州写了四个太平船赴任,自然的一样饯行热闹。

  惟有王恂的夫人,见父亲哥嫂一齐出京,未免凄凉悲苦,在母家住了几日。
陆夫人也疼爱到十分,又不能带他赴任,只好劝慰他一番。元茂与孙氏是同去的。
元茂外间有些亏空,这两天追逼起来,孙氏虽有些妆资,但不肯与元茂花消。元
茂问他要钱时,便骂起来,说:「不是叫相公,就是嫖婊子。我也不给你钱,你
也不许出去。」此时元茂被人追急了,无词可对,只得苦苦哀求他媳妇说,系进
学费用,此时都应归还,并不是嫖钱等类。孙氏见他愁眉不展的几天,心里也疼
他,即问道:「你要多少钱就清楚了?」元茂道:「要一百吊钱。」孙氏即给他
四十两银子,说道:「你快去还了正经帐目,不要去混花消了。」元茂大喜,得
了银子,又起了邪念,想到:「二喜待我这两年颇为不薄,如今远别,怎好不给
他十吊钱。但这四十两只够还帐,不能有余,怎么好呢?」想了半夜,想出一个
方法,去年借聘才的金镯子,若取了出来,照时价换了,可以多得五六十吊钱,
可不是帐也还了,别敬也有了。

  早上起来,找了当票,自己到当铺里,一算不够,又添了些碎银,做了利钱,
把金镯子取了出来。到金店里请他看看成色,换了十四换,元茂不肯。又到一家,
倒又少了半换,只得十三换半。元茂心中纳闷,把镯子带上手,一路的闯去。忽
然见二喜坐着车,劈面过来,见了元茂忙下来,一把拉住,说道:「今日叫我找
着了。我听得你要出京,又知道你中了秀才,也不知找你多少回,我们也多时没
有坐坐了。」便拉着元茂,上了车。元茂本来想他,便忘了要事,一径同到了二
喜寓处。

  进了客房,二喜道:「你此番去了,几时才来?你倒忍心撇得下我么?」说
罢,便窜在元茂怀里道:「我跟你去罢!你去了,我在京里也没有疼我的人,不
如咱苦苦乐乐的在一块儿。」说到此,两眼红红的,像要淌下泪来。元茂见了,
好不伤心,也擦了眼睛,道:「若说跟我去的话,此时不用说他,且我明年就来
的。如今我在这里寄了籍,明年要来科考,还要乡试,那时就可与你快叙了。」

  二喜故作悲啼,把个元茂如苍蝇掐了头一样,抓耳揉腮,垂头丧气。少顷,
摆出酒来,元茂心中有事,不能畅饮,禁不得二喜百般奉承,元茂欢心一开,便
又痛喝起来。二喜斟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走到元茂身边,坐在膝上,双手捧了
元茂的脸,敬了一个皮杯。元茂两眼眯齐,在二喜脸上嗅了几嗅。二喜道:「你
也还敬我一口。」元茂道:「待我来。」便含了一口酒,对着二喜的嘴送来,二
喜尚未接着,元茂先放了出来,滴了一身。元茂想着从前的事,不觉好笑,笑得
前合后仰。二喜也笑道:「什么好笑?」元茂闭紧了嘴,用力忍住,停了一停,
说道:「你不记得魏老聘的笑话,说姑嫂两个磨镜子淌出水来?」二喜笑道:
「你倒好,你愿把自己的嘴比那东西。」元茂道:「世间还有比那东西好么?人
家嫌那东西脏,我就不嫌。」二喜道:「不信没有比他好的。」元茂道:「只怕
没有。」

  二喜道:「怎么没有?这句话你从前说过的。」元茂闭着眼想了一想,点点
头道:「有是有这句话的。」

  二喜瞅了他一眼道:「好良心,吃了橘子就忘了洞庭山了。」

  一头说,双手将元茂浑身乱捏,捏得元茂骨软筋酥,打了一个呵欠,伸一伸
腰。二喜道:「你的瘾来了,躺躺罢。」元茂道:「很好。」速同了二喜进房,
开了灯,二喜先在对面上了几口后,躺在元茂怀里,与他上烟。一个脸直扭到元
茂嘴边,元茂伸出舌尖,在他脸上舔了几舔,觉得香喷喷的,色心大动。

  二喜知觉,把手伸过来一攥,仰着脸,望了元茂哈哈哈的几声,把手一紧,
元茂一酥,说道:「了不得了。」便侧转身子来,把二喜紧紧的一搂,也算了春
风一度,把裤裆擦了一擦。二喜又与元茂上了几口烟,一手把着元茂的手放在自
己的脸上,道:「从前有位张少爷,也与我相好,我也使过他的钱。他在京时,
问他要什么,他总肯。到他出京时,我问他要个镯子,他就支支吾吾,说这样,
推那样,不肯给我。其实我也不稀罕他那个小镯子,不过留一点记念,教人心上
常记着这个人。然而如今的人,见面时是好的,一过后就忘了。我就不然,那个
人若是我相好的,我总想着他。你要去了,你给点什么东西与我做记念呢?要常
常带在身上,又要经久不坏的东西。」元茂见他这般光景,心里甚是过意不去。

  本要送他些钱,因镯子又没有换成,支支吾吾的道:「我有东西给你。」二
喜道:「我说那张少爷的镯子,与你这个一样的,你若做了他,还要等我开口么?」

  说着要把元茂的镯子除下来看,说道:「可是两根丝搅成的?」即捋下来看
看,带在手上,说道:「这种镯子我也得了不少,若是不要紧的人给我,我也不
记得他。若是你给我,那管是铜的,我也当他金的一样。况是个金的,自然一发
当作宝贝了。」一面说着,看元茂。元茂近来身子淘虚了,一喝酒就醉,一吹烟
就睡,模模糊糊的讲了一声,也听不出讲的什么话。元茂朦朦胧胧,然犹听得门
外叫声:「二喜出来!」觉二喜爬下炕去,出去了。

  元茂睡了一觉醒来,见烟灯也收了,叫了一声:「二喜!」

  不见答应,擦擦眼睛,走了出来。只见那边房里,欢呼畅饮。

  有些人,还有几个相公,唱的唱,豁拳的豁拳。元茂见跟二喜的人站在门口,
叫了他过来,问道:「二喜呢?」那人道:「在那里陪酒。」说了,又站到那里
去了。元茂此时酒已醒了,一想心中有事,便一径出来。到了家,方知镯子被他
狼去,心里甚急,再去找他,又不在家了,一肚子苦说不出来,丧气而回。孙氏
问他为何出去了大半天才回,元茂只得支吾说还帐耽搁了。到晚上,元茂更加着
急,梦中还是长吁短叹,孙氏也不解其故,一夜云雨稀疏,应名而已。孙氏疑他
精力乏了,也不来惹他。

  明日,元茂没法,只得老了面皮去找王恂借了四十金,说是娶亲时欠下的帐,
到了安徽即行寄还,才把那些零星馆子帐、相公开发及婊子嫖钱还个清楚。也到
各处辞了行,遂同丈人出了京,到了凤阳府,住了一月,同着孙氏到他父亲任上
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color][/font][/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24 23:08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font=宋体][color=Blue]第五十一回闹缝穷隔墙听戏舒积忿同室操戈

  话说聘才出京之时,曾问元茂要帐,适值元茂赴通州去了。

  元茂与孙氏昆仲都冒了顺天籍贯,府县考过了,到通州院考,租了寓,进了
常元茂遇见了旧日窗稿,是先生改好的,便直笔而抄之。这孙嗣徽如何会做文章?

  遇见一个同窗朋友,是个廪生,托其代请枪手。那人与他请了一个人,讲定
了八十两银子,写了契约。在场内与孙嗣徽枪了两文一诗。这个嗣元自己又不能
作文,又没有雇着枪手。不得已在卷子上一阵乱写,不知写了一篇什么东西。发
案之日,嗣徽、元茂竟进了。覆了试,元茂也还勉强得来,嗣徽仍是请人代做。
到发落之日,忽然挂了一声牌出来,上写道:查看宛平县童生孙嗣元文卷,字体
草率,一字两格,方言俗语,杂字一篇,无两字可连,无一句可讲,是否系染狂
疾,抑或是其本真,殊为可怪。仰通州知州协同宛平县教谕,严为究问,以正功
令,毋得混蒙徇纵。速,速!

  元茂、嗣徽看了,也不知嗣元卷子上写了什么,嗣徽倒暗暗喜欢,与元茂进
去叩见宗师。宗师见了元茂,倒也没有讲话。

  孙嗣徽穿了蓝衫皂靴,把那个红糟脸擦得光亮,大摇大摆,踱上前去。宗师
见了,觉得他与诸人不同,甚是可笑。见他名字与孙嗣元像是弟兄,使问道:
「有个孙嗣元是你兄弟么?」嗣徽道:「是门生舍弟。」文宗笑道:「你兄弟有
什么毛病么?」

  嗣徽随口答应道:「舍弟有个截巴的毛病,说话愈急愈说不出,此其一。左
眼皮高吊起,时时要流眼泪,此其二。若到门生说话,他即要驳起来,此其三。」

  文宗听了,笑了一笑,诸生也要笑时,只得忍祝嗣徽得意洋洋的,把肩摆了
一摆,自己看看脚上的皂靴。文宗正色问道:「你那兄弟的卷子,写的并不是文
章,是写几百个杂字,没有半句可讲,没有两字可连,是何缘故?这样不通人,
怎样应过府县考?或是近日得了疾病,所以如此呢,或是本来就是这样?」嗣徽
笑道:「若说舍弟有生之初,就有时而昏;有生之后,就无时而明。其府县考之
得以有名者,乃门生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此舍弟之乐有贤父兄也。」诸生
忍不住大笑。文宗把案一拍道:「胡说,你就是个疯子,快下去罢!」嗣徽失惊,
打了一恭,摇摆出来,诸生掩口胡卢,一齐告退了。

  嗣徽上了马,元茂坐了车,一同回寓,嗣元被州官叫了去了。却又得了个喜
信,亮功放了安徽凤阳府。嗣徽心中大喜,就想回家,等着下科再花些银子,找
人枪一枪,就可以拔贡了,无奈为嗣元的文卷尚示问明,只得再待两天。元茂得
了一个秀才,也就心满意足,如今又娶了亲,心中一无牵挂。却喜丈人与他父亲
同在一省,便可同了媳妇回去,在任乐几年。也为嗣元之事未了,只好同着嗣徽
守候。

  那日饭后,元茂闷坐无聊,太阳也将落了,独自逛出城来,到了运河边。只
见粮船如云,还有些官船,大旗招展,好不热闹。那粮船舱里,也有些妇女们,
就望不清楚。把眼镜擦了一擦戴上,沿着河堤慢慢的走去,只管东张西望。见那
些卖西瓜的与卖桃儿的,还有卖牛肉的,卖小菜、豆腐的,挤来挤去,地下还有
些测字摊子。还有那些缝穷婆,面前放下个筐子,坐在小凳上与人缝补。元茂望
着一个缝穷的,堆着一头黑发,一个大髻子歪在半边,插一枝纸花。虽然紫糖色
脸,望去像二十几岁的人,倒也少艾。两眼只顾瞅着,慢腾腾走近去,不防一条
缆子一绊,栽了一交,直跌到那个缝穷婆身上。那个缝穷婆正伸直两条腿,交跷
着七寸长的花鞋,鞋口上捆了鲜红的带子。

  见元茂跌来,吃了一惊,恐他跌到身上,急起身躲时,腿未站起,元茂已倒
了过来,刚刚压着了他。船上岸上的人见了,齐拍手笑起来。这一笑,把个李元
茂臊得满脸紫涨,把脚一伸,可可的中踹在烂泥里,没了力,左手撑着地,右手
按着缝穷婆的腿,使劲一支,遂支了起来,沾了一袜子泥,偏偏衫子被篙子扎破
了一块。元茂满面无光,怔了一回。

  只见那缝穷婆抖着布衫,连说道:「这是怎么说,走道儿会栽到人身上来!」

  元茂只得自认不是。那缝穷的尚要发作几句,见元茂一身绸绢,像个旗丁模
样,又见他一袜子泥,衫子也扎破了,倒想揽这个买卖,便道:「你的衣裳破了,
你脱下来我与你缝缝罢。」元茂见他好言好语,便看自己样子也难回去,便把长
衫脱将下来,蹲在一边看他缝补。又看那缝穷的颇有几分姿媚,容长脸,小嘴,
长眼睛,直鼻子,手也不甚粗,约二十四五年纪。一件旧蓝布衫,倒还干净,跷
起了一双新布花鞋。元茂看得有些动心,那缝穷的手里缝衣,飘转眼来问元茂道
:「你在那一帮?」元茂不懂,眯齐了眼问他。那缝穷的又瞟了他一眼道:「我
问你是那一帮粮船上的,不是杭州帮吗?」元茂道:「我不是粮船上的。」缝穷
的道:「你现在那里住?」元茂道:「一进城门就是。我身边没有带着钱,怎么
好?

  你同到寓里去取罢。「缝穷的点点头。

  缝完了,元茂穿上,缝穷的提了篮子,跟了元茂进城。元茂问他的住处,缝
穷的道:「我也在城里。」元茂又问他的丈夫,缝穷的道:「我们当家的撑小驳
船,如今在杨柳青呢。」

  元茂说一句,望一望,两人并着走,见他胸前高高的两个乳,元茂鼻子望空
嗅嗅,觉有些汗香,心上有几分爱他,却又不敢问他。同进了寓,只见嗣徽的房
门也锁着,不见一个人,缝穷的便跟了进来,看他开了房门,便靠在房门上,望
着房里。元茂在炕上找了个青缎小搭连,坐在房门口凳上,一五一十的数了四十
大钱,递与缝穷的。缝穷的接了,笑道:「这钱太少,请高升些。」一手将钱望
篮子里放了,笑嘻嘻的一脚跨进了房门,一手来抢了元茂的搭连,元茂不放手,
他是一脚在内,一脚在外,元茂将手一拽,那缝穷的随着手即扑倒在元茂怀里,
笑个不祝那元茂岂是个坐怀不乱的,便登时动了色,如今娶了亲已是老在行,比
不得从前了,便把两腿夹住了他下身,将他抱过来。那缝穷的一面笑,一面还不
放那个搭连,笑得头发都要散了。元茂道:「你要钱容易,我给你,你要多少?」

  缝穷的道:「单是缝补的钱么?」元茂道:「那手工钱,我再加你二十大钱。
我们讲个交情,你要多少钱?」缝穷的道:「讲交情,别人是二百六十六,我没
有这个价儿,我总要四百钱。」

  元茂道:「我就给你四百钱。」对着他把嘴望炕上一扭,缝穷的道:「待我
提了篮子进来。」元茂恐怕人来,关了门闩了,二人就在炕上云雨起来。

  恰好嗣徽回来,望望元茂的房门没有锁,把手一推,却是闩着,知道元茂在
内,便叫了一声:「开门,青天白日关了门做什么?」元茂听了,吃了一惊,伏
着不动。嗣徽又推了一推,元茂只得应道:「我肚子疼,要躺一会起来,不要来
推门吵闹人。」嗣徽倒也不疑心,一移步间,踢着一样东西,一看是妇人戴的一
朵纸花,拾起来闻一闻,有一点油气,心上想道:「那里来这东西在他房门口?

  他又不肯开门,莫非他倒接个媳妇在里面受用么?「此时天未全黑,屋里尚
有些亮。嗣徽到窗下一望,却是冷布窗心,元茂忘下了卷窗。嗣徽望到炕上,见
一个妇人仰卧着,元茂正在那里高兴,淫声甚炽。听得那妇人低低说道:」起来
罢,四百钱要怎样?已经值八百钱了。「元茂尚是老皮老脸的,被那媳妇一推,
推出了笋。坐了起来,就在那元宝篮里拿块破布,抹了一抹,??好了裤。元茂
也穿了小衣,取出四百钱弟与那媳妇,那媳妇收了,塞在篮里,又道:」那缝补
的钱呢?「李元茂又找那小搭连摸钱,那媳妇一手抢去,连搭连往篮里一摔,把
肘抄着篮子,开门出来。

  嗣徽看清,想撞破他,恐元茂脸上下不来。且看缝穷的生得少艾,便想要半
路截留,便先到门口等他。那缝穷婆出来,嗣徽拦住了门,问道:「你方才在里
头做什么?」那缝穷婆笑嘻嘻的扭着头,看嗣徽穿着芙蓉布汗衫,脚下是皂靴,
知道是位老爷,说道:「方才有位爷们,叫我缝补小衣。」孙嗣徽道:「我在窗
子外望得清清楚楚,他给了你四百钱。明日我也要缝小衣,你务必来。」那缝穷
的听了,袅头袅脑的答应了,又道:「什么时候来呢?」嗣徽道:「吃了早饭就
来,我在这门口等你。如我不在门口,你就在门口等我。」缝穷的连连答应,将
嗣徽打量一番,把手摸一摸头髻,提着篮子出去了。嗣徽进来也不说破,与元茂
谈了一会,各自睡了。

  明日早饭后,嗣徽到门口望了几次,尚不见来。心里一想,有些下人在面前,
不便行事,把几个家人尽行打发出门,叫他去探听嗣元消息与到远处去买物去了。

  知元茂是要睡中觉的,到他房门口望了一望,见元茂在炕上躺着,闭了眼,
当他睡着了。急到门口来,见那缝穷婆已坐在门槛上。今日打扮得不同,梳得光
光的元宝头,绞光了鬓脚,插了一枝花,穿一件蓝夏布衫子,手中带上烧料镯子、
铜戒指,回头见了嗣徽,便笑嘻嘻的提了篮子,走了进来。嗣徽见他比昨日娇俏
多了,心中大喜,进了二门,便一手搭在他肩上,一直推进了房,把房门闩上,
下了卷窗。这房嗣徽弟兄两人同住,此时嗣元未回,真是难得。

  嗣徽低低的说道:「天气热,脱了衣服罢。」缝穷的点点头,便将衫子脱了。

  他脸上是被太阳晒黑的,身上倒还白净,凸出两个灰色奶头,嗣徽摸了两把。
又叫他脱去小衣,缝穷的抿着嘴笑,不肯脱,嗣徽便解了的他的带子,替他脱了。

  请教到妙处,倒也光肥可玩。就是颜色不甚好看,像是个连鬓胡子。嗣徽也
脱光,缝穷婆一眼望去,其物甚伟,比起昨日那位,真是小巫见大巫,二人就在
躺椅上顽起来。

  且说那元茂并未睡着,嗣徽与他对面房,有人进来,岂有听不见的?况那缝
穷婆今日穿了木底鞋,鞋内又衬了高底,七寸长的花鞋,今日变了五寸。虽轻轻
的走,总有咭咯之声。嗣徽当元茂睡着了,也不防他,把全副的精神施出来,那
张躺椅响得好不热闹。元茂轻轻地走到嗣徽房门口,侧着耳朵听去,那响声在躺
椅上,咭咭嘎嘎之中,又夹杂些「唧咂」之声,像狗舔米泔水一样。元茂大疑。

  又到窗下望望,见卷窗放下,心里想道:「先前很像个女人脚步走进房去,
这响声宛与昨日相似。」又因眼光不济,窗缝里也望不清楚,复到房门口,轻轻
的将门推一推,知是闩着,便再听。觉得轻重疾徐,声声中,而泥粘水滑之声,
令人心荡,分明是这件事了。又听得低低的问道:「好不好?」那边应道:「好。」

  又听得道:「这一下是一百数了。」又听得「一、二、三、四」的数起,一
直听数到八十八,忽然的「□蹋」一声,倒把元茂吃了一惊。又听得一声「哎哟!
要跌要跌!」两上「嗤嗤」的笑声,便把停了数,像椅子坏了,便有两个脚步响
到炕边。元茂再听,是扇扇子的声。扇了一会,又响起来,似觉稀微了些。又约
有一百多数,忽听得「哎哟哟」的几声,又听得发喘声,又听得咂嘴咂舌之声,
又听得两下笑声,又听得两下轻轻的打着顽,像打在屁股上的声。又听嗣徽低低
道:「乐哉,乐哉!其乐只且,其乐只且!」念了两声。元茂听得要笑,把手掩
紧了口,听得那人说道:「长久了,放我起来罢,我要去了。」停了一停,听得
擦纸声,听得擦汗声。静了一会,听得数钱声,听得串钱声。元茂已听了多时,
听得一身发涨,底下已冒了些出来。听得那人说道:「这是给我的么?啧!啧!
啧!

  好出手,也叫是位老爷,我没有这价钱。「听得嗣徽说道:」我是照你昨日
的价钱,没有少给你。他那里不是四百钱?「元茂听了,方知是昨日的缝穷婆,
心里诧异道:」他怎么在他房里?定是来找我的,被这强盗打劫了去,可恨!可
恨!「

  又听得缝穷婆道:「快快的高升,不要耽搁我。」嗣徽道:「这是什么缘故,
一样的人,我就要加钱?」缝穷婆道:「一样的人,他是平等人,你是个老爷。
况且昨日连衣也没有脱,今日有两三倍工夫,好意思拿出四百钱,也失你老爷的
身分。」两人争论,声音高了好些,嗣徽又加了一百钱,缝穷的道:「不是这么
加的。告诉你,今天是要两吊钱。」嗣徽道:「岂有此理,两吊钱我要顽你五回。」

  那缝穷的道:「你这一回就抵人五回。我们陪着过夜,总要四吊钱。今天浑
身脱得精光,给你顽了两上时辰,两吊钱还多吗?不要耽搁人,快添来。」嗣徽
又加了一百钱,缝穷的只是不依,要定了两吊,说话越说越高起来。嗣徽恐人听
见,只得又加了些钱,共加了五回,才加成了一吊钱,缝穷的方收了。听得嗣徽
笑道:「我倒问你,你怎么知道我是个老爷?难道昨日那人不是位老爷么?」缝
穷婆道:「他不是老爷。」嗣徽暗喜,想道:「他必看出我龟头上那个黑斑,知
是主贵的,待我问他。」又道:「我身有样主贵,你若说出来我才服你,若说不
出来,不过想讹我一吊钱。」那缝穷婆道:「呸!你的鸡巴主贵,那满面的糟疙
瘩,像粮船上带来的糟枇杷一样。我讹你的钱?把良心夹在夹支窝里!一上身就
三四百抽,你把吃奶的气力都使出来,闹得人丢了好些。这一吊钱还不够做体惜
钱呢。

  你几时见过泥腿上跷着皂靴,还要赚人,说不是老爷,想省钱。你若穿了草
鞋,我只要你二百钱。「嗣徽被他一顿恼辱,方知穿了皂靴之故,便又捧了他的
脸,亲了几个嘴。缝穷婆将他脸上咬了一口,嗣徽又问道:」我见你昨日与那人
顽,正响得热闹,为什么要推了他起来?今日你又勾紧了我?「缝穷婆笑道:」
那人好不在行,又短又笨。腿上一点劲都没有,压紧了人,气也透不出来。你听
见响,那是小肚子碰着小肚子,你当是里头响吗?滑出滑进的,倒教我痒的难受。
「元茂听了,心中好不有气,想候他出来,骂他两句,忽见孙嗣元从外边进来。

  孙嗣元因文卷之事,在州里押了一日。今日州官问他,他倒期期艾艾的挺撞
了州官,本要打他几板,因他是孙亮功的儿子,留他体面,送到宛平教谕处戒斥。

  他又将教官得罪了,教官气极,遂将他牵到通州学明伦堂上,叫门斗按在板
凳上,结结实实打了二十竹板,打得嗣元杀猪似的叫起来,口又结截,带着南边
话「□娘、□娘」的乱骂,门斗也恨他,狠狠的打了几下,打得嗣元两腿紫烂,
一步一步??回来。又恐气血凝滞,不敢坐车,幸遇见了家人,扶了回来。见元
茂在房门口侧耳窃听,他也不知就里,吊起那一只眼皮,讲道:「晦、晦、晦他
娘的气,你、你、你、你们倒在家快、快乐呢。」元茂正要问他,他到房门口把
门一推,见闩着,双手乱搡,那薄板门将要破了,元茂摇摇手,嗣元不懂,仍是
乱搡。嗣徽听嗣元回来,心内惊慌,定一定神,倒生了个急智,随手拉一件衣裳,
撕破了一块,叫他拿出针线来缝,便开了门。嗣元进去,见一个缝穷的鬓发蓬松,
面有愧色,坐在凳子缝衣。嗣元一见生了气。

  心里早已明白,骂道:「那里有这种不要脸的烂、烂、烂货跑进房里来,关
了门,做、做、做什么事情,还、还不滚出去!」

  把他的篮子踢翻。缝穷的虽不敢发作,也有了气,便道:「有人请我来的,
我又不是挨上门的。开口就骂人滚,好个不讲理的蛮子。」便理清了零星碎布,
提了篮子,到外间来缝。见了元茂,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笑。元茂仔细看他,
比昨日标致了好些,脚也小了,但心里恨他没有情义,还说他不像老爷,又嫌他
笨不在行,尽巴结嗣徽,为他穿了双皂靴,便不理他,瞅着他缝衣。嗣元腿疼,
便往躺椅上一躺,不料一边的铁搭已断,一侧滚了下来。嗣徽呵呵大笑道:「言
悖而出者,亦悖而入。人倒没有滚,自己倒滚了。」嗣元更有了气,爬了起来,
一脚踢翻了躺椅,骂道:「我□你的娘!」往炕上就躺,口中牵蔓葛的混骂。嗣
徽踱到外间,反拢着手,踱了几步。缝穷婆看了,也不禁笑了一笑。元茂道:
「我来听,已听得报了一百下,后又听数到八十八,到炕上去,远了些,还听得
似扯风箱的扯了好一会,不知多少数目?」缝穷婆嘻着嘴,把眼乜了他一乜。

  嗣徽道:「人若一之,我百之。人若十之,我千之。」元茂笑起来。嗣元听
得明白,又在里头狗□狗卵的骂个不清,忽然一伸手,在席子上摸着一块湿漉漉
的,沾了一手,连忙望地下一摔,听得「嗒」的一声。嗣元恨极了,即将席子扯
下地来,叫小使进来,把马褥子铺了,便烂脓烂血的大骂。嗣徽自知理短,不敢
回言,只作不闻。那个缝穷的实在也听不得了,便道:「太太今儿真丧气,碰着
了这些浑虫,没有开过□眼。」将衣裳一扔,提了篮子,扭着屁股,唠唠叨叨的
骂了出去。嗣徽不敢进房,在外间与元茂说那缝穷婆的好处,一个说皮肤很细腻,
一个说汗都是香的。一个说他是个镰刀式,愈弄愈紧,一个说像个烂瓤瓜,动一
动就水响起来。一个说一吊钱很值,一个说我还只得四百钱。

  少顷,嗣元要找汗衫更换,小使找了一会,找到外间,就是方才缝的那一件。

  嗣元一看,火上添油,问嗣徽道:「我、我、我这件汗衫只穿了一回,好端
端的怎、怎、怎么会破了,要缝起来呢?又怎、怎、怎么破的是小衿呢?这不、
不、不是有心撕、撕、撕破的?」嗣徽道:「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嗣
元道:「倒是□余又该□兮。满口之乎者也,倒像是个通、通朋友,不过花、花、
花了八十两,请人枪、枪、枪了来的,当是你、你的真本事中、中、中的了。臊
也臊、臊、臊死人!」嗣徽道:「君子之所异于禽兽者,以其怀刑也。我总没有
叫州里押起。」一面拍着手道:「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父母之体,不敢毁
伤,辱莫大焉。」嗣元大怒,忍着疼爬起来,拿了支窗子的棍子,走出房,照嗣
徽劈头打来。嗣徽躲不及,肩胛上着了一下,连声哎哟道:「了不得,□兄之臂。」

  夺住了棍子要打嗣元,元茂连忙解劝分开了,两个还斗嘴斗舌的闹了半天。
到五更,大家起来,收拾了,天明上车而回。到了家,亮功见大儿子与女婿进了
学,也甚欢喜。又恨嗣元不通,出了大丑,痛骂了一顿。嗣元回房,又被他媳妇
巴氏羞辱了一顿,他的气苦无门可诉,只好在外面逢人便说,他乃兄是代枪进学
的,又在他炕上闹了缝穷的,所以大不吉利,害他吃了苦。众人听了这些话,不
过一笑而已。

  且说李元茂侥幸了这个秀才,也十分得意。见了孙氏,便夸奖他的才学,说
嗣徽是代枪的,嗣元不通,以致打了板子。

  孙氏也觉光彩,到底丈夫算个读书人了。元茂看着孙氏虽然假眉、假发,但
五官生得颇好,又高又胖,是个有福之相,比起缝穷婆来,虽没有他风骚,到底
比他干净了好些。到了并头夜合之际,已离了二十来天,未免彼此贪爱。况元茂
学问也长了许多,孙氏又比不得那缝穷婆尝过那冲烦疲难的滋味,自然当是人生
之乐止于如此。元茂将嗣徽与缝穷的光景,并听的声息,细细的描摹与孙氏听。

  孙氏笑得不休,又说道:「自然你也是这样的。」元茂道:「我没有,我岂
肯要这种人。」孙氏半疑半信,又盘诘了一番,元茂只说没有。那元茂真是糊涂
人,所说的话一会儿又忘了。一手摸着孙氏那个东西,觉得饱满可爱,而且蓬蓬
松松,毛长且茂,闲着把他梳理梳理,孙氏也不阻拦他。元茂自觉得意忘言,忽
然说道:「我当是你们这个与我们一样,谁想那个缝穷婆才二十四岁,竟是一大
片毛,连小肚子上都是的,倒不好看。」孙氏听了,已有了气,故意问道:「或
者他小肚子上有泥,你看不清楚,就当他是毛了。」元茂笑道:「你笑我是近视
眼,看不见,我的手难道也是近视,摸不出么?」孙氏气涌心头,把元茂身上一
把拧得死紧,元茂道:「哎哟哟!轻些,做什么?」孙氏道:「你这个丧尽良心、
烂心烂肺的恶人,你说我兄弟闹缝穷婆,你是没有,为什么你又讲出来?你既摸
过他的毛,难道还不做那该死的事情么?我倒在家天天想着你,你倒这么肆无忌
惮。

  我咬掉你这块肉。「便一口咬紧了元茂的膀子。元茂方悔无心失言,只得再
三的赔礼。

  孙氏犹咬着牙,把他搡了两搡,元茂又上去巴结了一回方好。

  孙亮功到领凭之后,即到通州写了四个太平船赴任,自然的一样饯行热闹。

  惟有王恂的夫人,见父亲哥嫂一齐出京,未免凄凉悲苦,在母家住了几日。
陆夫人也疼爱到十分,又不能带他赴任,只好劝慰他一番。元茂与孙氏是同去的。
元茂外间有些亏空,这两天追逼起来,孙氏虽有些妆资,但不肯与元茂花消。元
茂问他要钱时,便骂起来,说:「不是叫相公,就是嫖婊子。我也不给你钱,你
也不许出去。」此时元茂被人追急了,无词可对,只得苦苦哀求他媳妇说,系进
学费用,此时都应归还,并不是嫖钱等类。孙氏见他愁眉不展的几天,心里也疼
他,即问道:「你要多少钱就清楚了?」元茂道:「要一百吊钱。」孙氏即给他
四十两银子,说道:「你快去还了正经帐目,不要去混花消了。」元茂大喜,得
了银子,又起了邪念,想到:「二喜待我这两年颇为不薄,如今远别,怎好不给
他十吊钱。但这四十两只够还帐,不能有余,怎么好呢?」想了半夜,想出一个
方法,去年借聘才的金镯子,若取了出来,照时价换了,可以多得五六十吊钱,
可不是帐也还了,别敬也有了。

  早上起来,找了当票,自己到当铺里,一算不够,又添了些碎银,做了利钱,
把金镯子取了出来。到金店里请他看看成色,换了十四换,元茂不肯。又到一家,
倒又少了半换,只得十三换半。元茂心中纳闷,把镯子带上手,一路的闯去。忽
然见二喜坐着车,劈面过来,见了元茂忙下来,一把拉住,说道:「今日叫我找
着了。我听得你要出京,又知道你中了秀才,也不知找你多少回,我们也多时没
有坐坐了。」便拉着元茂,上了车。元茂本来想他,便忘了要事,一径同到了二
喜寓处。

  进了客房,二喜道:「你此番去了,几时才来?你倒忍心撇得下我么?」说
罢,便窜在元茂怀里道:「我跟你去罢!你去了,我在京里也没有疼我的人,不
如咱苦苦乐乐的在一块儿。」说到此,两眼红红的,像要淌下泪来。元茂见了,
好不伤心,也擦了眼睛,道:「若说跟我去的话,此时不用说他,且我明年就来
的。如今我在这里寄了籍,明年要来科考,还要乡试,那时就可与你快叙了。」

  二喜故作悲啼,把个元茂如苍蝇掐了头一样,抓耳揉腮,垂头丧气。少顷,
摆出酒来,元茂心中有事,不能畅饮,禁不得二喜百般奉承,元茂欢心一开,便
又痛喝起来。二喜斟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走到元茂身边,坐在膝上,双手捧了
元茂的脸,敬了一个皮杯。元茂两眼眯齐,在二喜脸上嗅了几嗅。二喜道:「你
也还敬我一口。」元茂道:「待我来。」便含了一口酒,对着二喜的嘴送来,二
喜尚未接着,元茂先放了出来,滴了一身。元茂想着从前的事,不觉好笑,笑得
前合后仰。二喜也笑道:「什么好笑?」元茂闭紧了嘴,用力忍住,停了一停,
说道:「你不记得魏老聘的笑话,说姑嫂两个磨镜子淌出水来?」二喜笑道:
「你倒好,你愿把自己的嘴比那东西。」元茂道:「世间还有比那东西好么?人
家嫌那东西脏,我就不嫌。」二喜道:「不信没有比他好的。」元茂道:「只怕
没有。」

  二喜道:「怎么没有?这句话你从前说过的。」元茂闭着眼想了一想,点点
头道:「有是有这句话的。」

  二喜瞅了他一眼道:「好良心,吃了橘子就忘了洞庭山了。」

  一头说,双手将元茂浑身乱捏,捏得元茂骨软筋酥,打了一个呵欠,伸一伸
腰。二喜道:「你的瘾来了,躺躺罢。」元茂道:「很好。」速同了二喜进房,
开了灯,二喜先在对面上了几口后,躺在元茂怀里,与他上烟。一个脸直扭到元
茂嘴边,元茂伸出舌尖,在他脸上舔了几舔,觉得香喷喷的,色心大动。

  二喜知觉,把手伸过来一攥,仰着脸,望了元茂哈哈哈的几声,把手一紧,
元茂一酥,说道:「了不得了。」便侧转身子来,把二喜紧紧的一搂,也算了春
风一度,把裤裆擦了一擦。二喜又与元茂上了几口烟,一手把着元茂的手放在自
己的脸上,道:「从前有位张少爷,也与我相好,我也使过他的钱。他在京时,
问他要什么,他总肯。到他出京时,我问他要个镯子,他就支支吾吾,说这样,
推那样,不肯给我。其实我也不稀罕他那个小镯子,不过留一点记念,教人心上
常记着这个人。然而如今的人,见面时是好的,一过后就忘了。我就不然,那个
人若是我相好的,我总想着他。你要去了,你给点什么东西与我做记念呢?要常
常带在身上,又要经久不坏的东西。」元茂见他这般光景,心里甚是过意不去。

  本要送他些钱,因镯子又没有换成,支支吾吾的道:「我有东西给你。」二
喜道:「我说那张少爷的镯子,与你这个一样的,你若做了他,还要等我开口么?」

  说着要把元茂的镯子除下来看,说道:「可是两根丝搅成的?」即捋下来看
看,带在手上,说道:「这种镯子我也得了不少,若是不要紧的人给我,我也不
记得他。若是你给我,那管是铜的,我也当他金的一样。况是个金的,自然一发
当作宝贝了。」一面说着,看元茂。元茂近来身子淘虚了,一喝酒就醉,一吹烟
就睡,模模糊糊的讲了一声,也听不出讲的什么话。元茂朦朦胧胧,然犹听得门
外叫声:「二喜出来!」觉二喜爬下炕去,出去了。

  元茂睡了一觉醒来,见烟灯也收了,叫了一声:「二喜!」

  不见答应,擦擦眼睛,走了出来。只见那边房里,欢呼畅饮。

  有些人,还有几个相公,唱的唱,豁拳的豁拳。元茂见跟二喜的人站在门口,
叫了他过来,问道:「二喜呢?」那人道:「在那里陪酒。」说了,又站到那里
去了。元茂此时酒已醒了,一想心中有事,便一径出来。到了家,方知镯子被他
狼去,心里甚急,再去找他,又不在家了,一肚子苦说不出来,丧气而回。孙氏
问他为何出去了大半天才回,元茂只得支吾说还帐耽搁了。到晚上,元茂更加着
急,梦中还是长吁短叹,孙氏也不解其故,一夜云雨稀疏,应名而已。孙氏疑他
精力乏了,也不来惹他。

  明日,元茂没法,只得老了面皮去找王恂借了四十金,说是娶亲时欠下的帐,
到了安徽即行寄还,才把那些零星馆子帐、相公开发及婊子嫖钱还个清楚。也到
各处辞了行,遂同丈人出了京,到了凤阳府,住了一月,同着孙氏到他父亲任上
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color][/font][/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24 23:11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五十二回群公子花园贺喜众佳人绣阁陪新

  话说光阴甚快,六月将过,又交七月,高品到了,住在怡园,与南湘同寓在
清凉诗境。带了本省抚台的文书,一咨礼部,一咨府尹,保荐应考博学宏词。四
方名宿,纷纷渐到。已定于八月初十日开考。

  且说春航吉期已到,这苏侯是个阔家,大姑娘嫁与华公子,妆奁就值百万。

  今知春航是个寒士,把京东的田庄批了二百顷,拨了两名庄头,六房家人男
妇,十个丫鬟,至珠宝古玩、陈设铺垫,以及衣服被褥、箱盒桌椅器皿之类,送
奁那一日,用了二千名人夫,苏夫人犹以为薄,不及大姑娘十分之七,于铺箱时
铺了两万两白银、三千两黄金。子云是媒人,见春航房屋??小,铺张不下,把
自己住宅东边一所空房借与他,有个八九十间,还有个小花园在内。这回春航娶
亲,贺客纷纷,很为热闹,请酒演戏,内外铺设,也成了个锦天花地。一个蕙芳
如何料理得开?子云去请了张仲雨来帮忙,管了帐房并指点铺设一切。

  仲雨这些事是最在行的,诸事调度得很有章程。新房内自有苏府的人来铺设。

  春航的母舅张桐孙已带了家眷往直省候补去了,今奉差来京,也帮着春航张
罗。

  初六那一日有两处戏酒,一处在聚星堂,请的是乡试座师礼部尚书刘守正、
座师内阁学士王文辉、会试房师兵部郎中杨方猷,鸿胪寺卿周锡爵、光禄少卿陆
宗沅,这两位是同乡前辈兼有年谊。张桐孙陪了这几位在聚星堂观戏,演得是联
珠班。

  春航陪着一班名士在花园挹爽斋观演联锦班。那一天大媒是徐子云,客是萧
次贤、高品、南湘、颜仲清、刘文泽、王恂、梅子玉。近日子玉病已好了,勉强
打起精神出来。这八个名旦不消说都在园中,那聚星堂上一个也不去,尽是一班
中年的脚色,与那些寻常的旦脚,在那里应酬。

  苏蕙芳一会儿走了来,又被张仲雨叫了去帐房帮忙,倒比别人还忙些。

  早上就开了戏,诸人一面看戏,一面欢笑,好不高兴。子玉见那些名旦之中,
就只少了琴言,触景伤情,颇有一人向隅之惨,众人也都会意。忽不见了高品,
子云命书童去找他,找到戏房后头,找着了。见高品在那里教王兰保的戏,兰保
点头而笑。高品出来,装出正经样子,连笑话也都不说一句。少顷,王兰保来请
点戏,送到子云面前,子云点了一出《乔醋》,高品点了一出《当巾》。《乔醋
》唱了,《当巾》却是兰保扮了小生,倒作得人情逼肖。春航是个聪明人,已知
高品奚落他,便说道:「这李亚仙真是个女中豪杰,前赚郑元和是遵母命,后来
是感于至情。若我作了郑元和,宁当身子上衣衫,不当这巾。你们不听得这两条
网巾绳子是李亚仙亲手打的么?」高品道:「只怕衣裳有了泥,当不得了。你不
听得来兴唱道:」相公,你戴月来,满身露湿,我这件衣服呵白苎新裁,未沾汗
迹。‘「子云道:」他是沾的露,你又怎么说他沾的泥呢?「众人皆笑。

  作到来兴进去,轿夫出来赶打,兰保跌了一交,便改了口白,说道:「罢了!

  罢了!被他一路赶来,跌了一身泥垢。且喜七叔赠我这件衣衫,我且去当了,
也可听得两天。阿哟!兀的不想杀小生也。「众人听了,个个骇异道:」忽然讲
些什么?「

  仔细一想,便大笑起来。高品只是微笑,众人心里早已明白。

  又听得兰保唱那《玉抱肚》的曲子道:

  我只得门前窥伺,跟随他绣□香车。忍羞惭要乞青眸顾,应怜辱在泥涂,回
肠如路,双轮一碾一嗟吁,怎笑倚。

  兰保唱到此,也要笑了,子云等连声喝采,诸人乱叫起「好」来。春航满面
通红,指着高品骂道:「我只道你别过了一年,自然也改恶从善,谁道还是这副
歪心肝。」高品道:「这才骂得奇,我又讲了什么?这不是自己栽了筋斗埋怨地
皮么?」

  春航尚要骂他,只见家人进来禀道:「苏府妆奁已到。」一片吹打之声。春
航请了子云、次贤一同迎接上去。送奁的是苏府几位本家亲戚,内中有华公子,
绣衣金带,玉貌如仙。春航尚是初见,已久仰这位连衿的大名,接进了聚星堂,
齐齐见礼。

  华公子见了刘尚书、王文辉是父执,便请了安,其余都行平礼。

  春航与华公子系是新亲,无甚话说,不过彼此道些仰慕之意。

  幸有王文辉、徐子云帮着张罗,应酬了那几位新亲,颇不寂寞。

  妆奁到了,挤满了街道,二千名抬夫,也就与出兵一样。只见众家人带领抬
夫头儿,纷纷搬运。张仲雨跑过来,跑过去,指这样,说那样。门外人声嘈杂,
苏蕙芳发赏封,上号簿,一个人那里打发得开,又叫了兰保、素兰来相帮,足足
闹了两三个时辰,尚未清楚。里头许三姐也帮着手忙脚乱,同着那些陪房的摆这
样,安那样,闹得一身的汗,一件稠衫子沾住了背心,腰也酸了,脚也疼了,喝
了一碗凉茶,把扇子扇了一会,再来收拾。春航忙进城谢妆去了。

  王文辉要推华公子首坐,华公子不肯。子云意欲邀他进园,与诸名士会会,
华公子也不愿在外,便同了子云进园,文泽等齐齐站起,华公子上前见礼。除文
泽之外,都不认识,内中见一个最年轻的,觉得如月光珠彩,凤举霞轩,骨重神
清,风华雅丽,心里一惊,觉眼中从未见过这样人。子玉见华公子的品貌,也暗
暗称赞:「清华贵重,仪表天然,果是不凡。」华公子一一见了,问明了子云。

  华公子道:「叙起来都也有世谊,小弟疏于交接,今日幸会,涤我尘衿。」
诸名士也各述一番景仰,遂推华公子首坐。华公子如何肯坐,说道:「我们既幸
会了,就与夙好一样。若以小弟当客相待,倒是见弃了。我们今日叙定,下次就
不用再推。方才诸兄怎样坐的,自然是叙齿,那位年纪比我小,我就僭他。」叙
起来,就是子玉比他小了三岁,华公子就坐在子玉之上。众人见他直爽,也不让
了。华公子见这班人都是潇洒出尘的相貌,将春航比起子玉来,稍逊一筹,而神
情洒脱过之,可算瑜、亮并生了。

  坐了席,开了戏,那边王文辉、张仲雨进来,在华公子面前张罗了一番。华
公子要请仲雨坐席,仲雨道:「今日我竟没有这个福分。」春航谢妆已回,也请
仲雨入席,仲雨道:「外面一个媚香,如何照应得来?不可叫他怨我。」便拱拱
手走开,指着子云道:「总是你好作成。」笑出去了。王文辉跷起了朝靴,手捋
长髯,与华公子、徐子云讲了一番话,也就踱了出去。

  春航请客宽了公服,唱了一出戏。华公子道:「天气热,倒不用唱戏了,也
叫他们歇歇。」八旦上来,华公子不见蕙芳,便问春航道:「怎么不见那位状元
夫人,还在帐房里么?」春航不好意思回答。子云听了,笑道:「如今闹出两位
状元夫人,倒与《燕子笺》上的《诰圆》一样了。」华公子一想,自觉失言,便
不再问。见素兰美丽风流,亭亭可爱,即叫他上前,说道:「你去年写在那《良
宵风月图》上的诗,我已裱成了手卷,并请人题了好些,实在画也画得好,字也
写得好,人人称赞。」

  即对子云道:「此君风韵不减袁、苏,貌类琴言,而聪明过之。」赞得素兰
好不喜欢。华公子又问子玉道:「弟与尊兄虽初次识面,但心契已久。有个魏聘
才,是府上搬出来,在弟处住了半年,常常提及阁下,并有一事倒要请教。」子
玉不知问他何事,即答道:「魏世兄也时常提及尊府,但未识荆,不敢晋谒,不
知有何赐教?」华公子道:「事本细微,但一时不能索解。闻得阁下与琴言订交
最密,矢志不渝。琴言在弟处,弟即有所闻。琴言如今又同了敝业师出京,阁下
何以忍心割爱,而琴言又何以掉臂游行?乞道其详。」这一问,把个子玉问得顿
口无言,面有愧色,而心中悲苦,又随感而生。子云见子玉甚是为难,便大笑道
:「这话须问我,庾香仁弟是长于情而拙于言。你说何以忍心割爱,而琴言又肯
掉臂游行,其故最易说明。此是庾香用情深处,欲成全这个人,所以叫他同了令
业师去的。况令业师认为义子,已如平地而履青云。琴言也明白这个道理,成身
以报知己,岂不胜于轻身以事知己?」华公子点头叹息,子玉方安了心。

  华公子又与高品、南湘、仲清、王恂、文泽、次贤各讲了些话,知高品才从
苏州来,问了些江苏风景。偶然见素兰的扇子一面画的甚细,要了过来,看了一
会。又见那一面写着小楷,题目是《断肠词》。华公子道:「肠何可以轻断?」

  子玉见了,又觉不安。华公子低低吟了一遍,又问素兰道:「这是你自己的
么?」

  素兰道:「字与画都是胡乱涂写的,这词,」即指着子玉道:「就是梅少爷
送玉侬的。」华公子摺了扇子,对着子玉道:「看时就有几分猜着是吾兄手笔,
非至情人不能道,果然,果然。」又笑道:「这梦魂到底唤得来唤不来呢?」子
玉怎样回答,众人皆笑。

  忽见林珊枝走来,华公子便叫取衣服过来,穿戴了,辞了春航,说道:「弟
还要到舍亲处有事,明早送轿来再会罢。」

  一拱而别。外面送奁来那几位,早已去了。诸人送下了阶,单是那春航送出。

  素兰见拿了他的扇子,便跟了出来。到上车时,华公子始见素兰送他,知他
要那扇子,但又心爱此词,不忍释手,便对素兰笑道:「你好不解事,今日这个
好日子,你拿这《断肠词》扇出来,不教人忌违的么?」一面说,把自己扇袋里
的扇子取出来,与素兰道:「给你这一柄罢。」素兰请安谢了,华公子登舆而去。
春航、素兰进来,素兰将华公子换扇之事,与众人讲了。把他的扇子展开来与诸
名士看时,见一面画着两枝桃花,红白相间,一面写的小楷,却是美女簪花,娟
秀无比,是两首《梁州序》的曲子,后注:「金错园赏桃花和《桃花扇》曲。」
春航道:「这楷书是闺阁笔迹。」众人看这两首词,情文互至,秀韵天然,赞叹
不已。子玉道:「这第二首也像闺阁口气。」子云道:「不要是他夫人题的么?
这两首像是唱和的。」仲清道:「未必,如果是他夫人写的,怎肯给人?」

  次贤道:「这话说得是。」诸名士在园内谈心,却说那聚星堂上,王文辉见
诸名旦一个不来,颇觉岑寂,又不好意思去叫他们。想蕙芳在帐房里,便叫了他
出来。蕙芳也累苦了,乐得出来歇歇,便到文辉席上来,就在文辉旁边坐了。此
处是两席,那席是刘守正、周锡爵、杨方猷,这席是王文辉、陆宗沅、张桐孙。

  文辉道:「这几天我知道你也累极了,所以叫你出来歇歇,此刻也应没有什
么事了。」蕙芳道:「也没有什么忙,借此倒可跟着张二爷学学。那张二爷实在
可以,大大小小,没有一点遗漏。」陆宗沅道:「这是张老二的专门本事。大概
遇着这些事情,这帐房非他不可。」文辉问蕙芳道:「你将来打算怎样,也要立
个主意。

  我若能放了外任,你同我出去罢,我就请你管帐。「蕙芳笑道:」管帐?我
才帮了几天帐房,已经闹得昏了,还能与你管帐呢!我倒有个主意,而且还有几
个人也愿来。我想开个古董书画铺,兼卖绸缎、纸张、花绣、香粉、花木等类,
这些物件都到苏杭去置办。房子也有现成的,度香有所空房子近着他住宅,也有
个小花圃在内,看大家凑起来,如果凑得成,倒也有趣。我们也不想发财,不过
借此安了身,几个相好聚在一处,也省得四方离散。「文辉道:」很好,我也愿
来一分,我来与你掌柜。「蕙芳笑道:」我请不起你,你是就要放督抚的。你如
果有不要的古董搬几件出来,借光摆摆罢。「

  王文辉道:「有、有、有!如果我放了督抚,我难带的东西都与你留下。」

  蕙芳笑道:「难带的东西想是粗笨的,你不要拿些木器家伙,什么铁炉子、
铁火盒,寄放在我处,我是不领情的。」陆宗沅、张桐孙笑起来,王文辉也笑,
把扇子打了蕙芳一下:「你薄我,这还了得。」蕙芳也笑。文辉手弄长髯,蕙芳
道:「你那胡子怎么倒黑起来了?想是遵姨太太命染黑的。」

  文辉笑道:「这更胡说了。」便自己看看胡须道:「老了,你们这些少年人,
虽然与我们讲些顽笑话,心上是很嫌我们的。」

  陆宗沅笑道:「你不要带着人说,我们的胡子不是染的。」

  那边席上的刘尚书、周锡爵、杨方猷都笑起来,惟有张桐孙是个道学人,不
会顽笑。周锡爵道:「质夫,你那乌须药的方子,可是你孙亲家传你的?」文辉
道:「他那几根胡子,要用什么乌须药?」既而一想,便大笑起来。陆宗沅也明
白,也笑了。

  刘守正与杨方猷不解其故,连声的问,文辉就将亮功女儿漆头发的一事讲出
来,听得众人皆笑,连张桐孙也笑起来。周锡爵道:「既是这么着,质夫,你何
不到班里借个假胡子带着,省得这乌黑的东西,沾染了你们如夫人的脸。」刘守
正道:「这一染,就直染到胸前呢。」文辉道:「嚼你的舌头。」陆宗沅道:
「怎么你把这尺寸都量得清清楚楚的?」蕙芳道:「带着假胡子好。你索性把真
胡子剃掉了,出门时带了假的出来,讲房时就除下,不更好看么?」大家又笑,
文辉把扇子在蕙芳肩上打了两下,笑着骂道:「你这尖酸刻薄鬼,怪不得田湘帆
被你管得服服贴贴,一强也不敢强。但你也只有今天一天了,明日就有个真状元
夫人来,看你又怎样?」蕙芳脸一红,道:「岂有此理,这是什么顽笑!」周锡
爵道:「媚香不要理他,你到这里来,咱们谈谈。」蕙芳到那边席上去打了一转
通关,又到这边来打了一转。张仲雨又把蕙芳叫了去了,诸人已坐了一天,到迎
亲时刻尚早,也各自暂散。

  那苏府繁荣不能细述。明日辰刻,春航先行了亲迎之礼,随后子云并一班迎
亲的押了花轿到苏府来,一切交代排场已毕,花轿回来,一路笙歌鼎沸,仪从纷
纭,满街车填马塞,好不热闹。进了门,请出新人,拜了花烛,珠围翠绕,玉暖
花香,说不尽富贵风流,温柔旖旎。外面那些宾客及诸名士,又足足闹了一日。

  到晚间春航进房,见了新人,果然应了子云的话,真像蕙芳,便万种温存,
十分美满,真是佳人才子,玉女仙郎,占尽了人间香福矣。

  明日,苏夫人请了他大姑奶奶浣香与徐子云夫人袁绮香去陪新,吃扶头卯酒。

  田太夫人请了王文辉的陆氏夫人,带了他大姑奶奶蓉华并媳妇孙少奶奶佩秋,
又请刘守正的夫人,没有来,他媳妇吴少奶奶紫烟来了。周锡爵、杨方猷、陆宗
沅的夫人都辞了。

  却说华夫人清早起来梳妆,群珠伺候打扮停妥,华公子进来,在妆台边坐了
一会,忽然笑道:「不知二妹心里此时怎样,还是苦,还是乐?」华夫人笑了一
笑,道:「亏你作姐夫的讲出这句话来。」群珠也都微笑。华夫人见公子的手内
扇子,不是前日写的那一把,要过来看了一看,把这词念了一遍,道:「好词。

  这扇子那里来的?「公子道:」是陆素兰的。我爱这首词,所以带了他回来。


  华夫人道:「这首词甚好,但不像是送朋友的。若送朋友,怎么有这‘只道
今生常厮守,盼银塘不隔秋河汉’呢?若说夫妇离别之词,又不像,说是赠妓的,
也不甚像。然而语至情真,却有可龋」华公子笑道:「你真好眼力,这一评真评
得不错。这首词是一个人送琴言的,可不是夫妇不像夫妇,朋友不像朋友,妓又
不像妓么?然而写这片情,真写得消魂动魄。」华夫人道:「是度香作的么?」
华公子道:「不是,是梅庾香,就是琴言向日的知已。」华夫人问道:「前日我
写的扇子呢?你不要给人瞧。」华公子听了这句话,方想起给了素兰,就是这扇,
心中甚悔一时没有留心,只得说道:「我不与人瞧,我恐扇旧了,已收起了。」

  华夫人也不疑心他给了人。将要出门,带了宝珠、爱珠、蕊珠、珍珠、明珠、
掌珠六婢,又带了小香儿与两个仆妇。此时新秋,天气尚热,也不须多带衣服,
带了一个小锦箱、一个锦匣,装些花钿脂粉。外面叫一个老年的管家骑了顶马,
金龄、玉龄、兰龄、桂龄骑了跟班马。华夫人出房到内花厅,就坐肩舆,出了垂
花门,上了车,另有车道。绕过大堂,家人方上马,随后八辆大鞍车,坐了群婢。

  雕轮绣□,流水一般的出城。来到了田宅,众夫人已到。田老夫人迎下阶来,
群珠扶拥着夫人进来。田老夫人一见,真是仙娥下降,玉女临凡。走上台阶,田
老夫人一把手挽住了。众夫人出坐相迎,华夫人略略照应。管家婆铺下红毡,华
夫人行拜见礼。田老夫人再三推辞,执定不肯。华夫人拜了,田老夫人也还了拜。

  然后与众夫人相见,除了徐度香的夫人之外,都不认识,徐夫人一一告知,
都相见了。然后请出新人来拜,见了婆婆,又与各位夫人也对拜了。六珠婢磕了
田夫人的头,又与新人叩头贺喜。苏家赔房的一群丫鬟、仆妇十七八个,还有许
三姐,都到华夫人面前来叩头,把三间花厅挤得满满的了。

  鼓乐开戏,请新人正席居中,东西分了两席,田夫人定席,徐夫人坐首席,
徐夫人道:「老伯母怎么将侄女当作客了。这首席该定新亲,是要华家妹妹坐的。」

  田老夫人只得让华夫人坐,华夫人道:「这个侄女如何坐得?」即对徐夫人
道:「姐姐,我姐妹不知叙过多少次了,怎么今日忽然推起来?」徐夫人道:
「往日我就僭你,今日妹妹是新亲,况且你老远的出来,我又近在此,我如何僭
得你来?」

  华夫人道:「今日姐姐是家母请来陪舍妹的,叫妹妹跟着姐姐过来,怎么今
日倒要让我坐呢?」徐夫人笑道:「我今日与你让定的了,非但我不坐这首席,
连那边首席我也不坐。那边自然要让王老伯母的。」田老夫人道:「这个贤侄女
太谦了,若序齿呢,自然是王太太,但是老身请来作陪的,只好委屈些了。贤侄
女不必过谦,从直些罢。」徐夫人那里肯坐,便道:「老伯母吩咐,侄女就坐那
边,这边是一定不坐的。」便走到西边去了。田老夫人见徐夫人决不肯坐,只得
又让华夫人,华夫人又与徐夫人让了好一会,让不过徐夫人,经陆夫人也帮着田
老夫人劝,他只得坐了。陆夫人坐东席第二,刘少奶奶坐第三,王少奶奶坐西席
第二,颜少奶奶坐第三。田老夫人在东边作陪。陆夫人对田老夫人道:「太太,
那边不用你过去张罗了。」便叫蓉姑道:「你在那边代作主人罢,省得田老太太
走来走去的费事。」田老夫人满面笑容,站起来说道:「若得姑奶奶张罗,就妙
极的了。」

  说罢便福了两福,蓉华连忙还礼。陆夫人道:「太太实在多礼,小孩子也当
得起你这么着?他们姐妹聚会还高兴不过,只怕你老人家过去,倒拘束了他们。」
田老夫人见新妇这般天姿国色,不觉喜动颜开。再看华夫人,真是同胞姊妹,一
样娇柔,分不出次第来。看他们二人,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想不出来,惟觉
眼中很熟,想去想来,原来有些像苏蕙芳,怪不得像见过的了。看徐子云的夫人
袁绮香是冰肌玉骨,雍容大雅,真是林下风流,与子云恰是一对佳偶。刘少奶奶
娟秀可爱,颜少奶奶秀丽超群,甚是洒落,王少奶奶静婉和妍,与刘少奶奶仿佛。

  再看那陆夫人,虽是四十以外中年人,骨格风华,穿衣打扮,尚极美丽。两
颧微露,脸上生了几点雀斑,若远远望去尚是一个绝代佳人,像个智慧聪明、才
干出众的人。

  陆夫人道:「想我太太真有天样大的福气,生这个状元儿子,娶这个天仙媳
妇。你老人家只怕是王母下凡,灵妃转世,所以有这些仙子、仙女跟了你老人家
下来。我们虽不算蟠桃会上人,今日却也沾了多少光,托了多少福。」田老夫人
笑道:「我看太太的福气也就是全福了,自己是正二品的诰命,到一品也快了。

  膝下佳儿、佳妇朝夕承欢,还有两位千金在家,东床又皆是人中英浚大姑爷
已是极好的了,前日我见二姑爷这个品貌,谁还赶得上他!学问是小儿佩服得很
的,下科怕不是一门三鼎甲么?「陆夫人欣欣笑起来,道:」据太太在外面看我,
我原像个有福气的,殊不知一家就是我一个人操心,还要照应到外头的事呢。我
们老爷,他是不管家务的。至于儿子、女婿却也不算不好,但此时都还未中。我
想起来,我只怨我们老爷,去年偏偏作了主考。我早料着有这件事,我劝他先告
一个月的病假,躲过了这个差。他执意不肯,倒说收了几个好门生,也与儿子、
女婿中了一样。你看如今是一样吗?依了我的话,三个人进场,难道一个也不中
出来?所以被他误尽了。八月内又听得考博学宏词,这也是百年难遇的,考中了
也可作翰林,但知道考得中考不中呢?设或又派了他作起主考来,那就是坑死人
了。

  太太你将我来比你,若论上半世呢,我也将就,论下半世,只怕就差得远了。


  华夫人与刘少奶奶听他这一口清而且脆的话,听得甚有趣。又见他卷起大袖
子,手上金钏、金镯碰得叮叮????,那一种精明爽辣的样儿,倒也可爱。那
边徐夫人笑道:「伯母倒也不必自谦,我看你们两位,一位是东华圣母,一位是
南岳夫人,正是敌体。」新人坐了一坐,早已告退。这边太太们讲得好不投机,
底下是许三姐张罗。徐家的红雪、红莲、红香、红玉、红梅、红月、红露、红□
八个,并华家六珠,与那些家人媳妇丫鬟们,整整坐了八桌。这八桌里头,有会
说会笑的,有会喝会吃的,有抿着嘴不开口的,有缩着手不动箸的,各人有各人
的模样。

  三姐八面张罗,满场飞舞。

  正席上听了几出戏,放过了赏,散了席,太太奶奶们都到新房中坐。华夫人
与他妹子说了好一会话,然后告辞。徐夫人要留他逛园,华夫人说晚了,改日再
来奉拜罢,遂带了群珠登舆而去。徐夫人也即告辞,陆夫人同了女、媳回去,刘
少奶奶也回,田老夫人一一相送。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24 23:12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五十三回桃花扇题曲定芳情燕子矶痴魂惊幻梦

  话说前回书中,华公子将自己扇子与素兰换了,后被华夫人问起来,方知将
夫人写画的桃花扇子与了他,甚是懊悔。一日,即命家人去叫素兰,说明叫他带
了前日的扇子来。那日素兰正在蕙芳处商议开那古董铺的事情,苏、陆之外,尚
有袁宝珠、金漱芳、王兰保、李玉林要来,大家商议那古董书画等物公凑些起来,
也就不少。况且怡园花木极多,尽可分些来应用。

  我们何不先开起来,再到南边制办,也未尝不可。若要等买齐了,就有两三
月耽搁去了。蕙芳道:「如今我们几个人凑起那古玩来,能有几样?而且也没有
很好的东西,奇书名画更少,开张起来,空空的什么样子?若尽靠些花木,不成
个花局子了么?」宝珠道:「要凑东西其实也不难。若说书画,前日我见度香园
中晒晾,也数不清有多少。一种书有十几部的,他要这许多作什么?法帖重的很
多,若画那似假似真的也有几十箱,横竖将来总饱蠹鱼的了,分些来他岂有不肯
的?至于古玩,好的自然不好去要他。他那不爱的东西,要几件来,也就搁不下
了,就怕什么香料、针□、顾绣的东西倒少,又要新鲜,卖不得旧的,后来再买
也可以的。这房子也不用收拾,一切俱好,器皿什物皆有。我们一班人全进去,
也住不满他。只要作些厨柜等物,一完备就可开张,中秋前后尽来得及了。」漱
芳、兰保同声说:「好!」又说:「就这么着,我们大家去找度香商量。」正商
议间,忽见素兰的人进来说:「华公子打发人叫,立等进城。」素兰道:「他叫
几个人?」那人道「就叫你一个,说叫带了扇子去。」素兰道:「我道他叫我作
什么,原来是为这把扇子。」蕙芳道:「这扇子一定是他夫人写的了,所以来要
回去。」素兰就辞了众人,到家换了衣服,带了人上车,一径到华府来,先到门
房应酬了几句话,再到珊枝处问了缘故。

  珊枝道:「我不知道,或者要你写什么。」素兰在珊枝房里略坐了一坐,珊
枝道「公子在园中,就去见见罢,省得他等。」

  于是珊枝领着素兰径入园来。只见秋色斑斓,灿然可爱。问了园童,方知在
潭水房山。二人登高涉水,过竹穿林的走了好些地方。到了门口,珊枝先回明了。

  素兰进来见了公子,公子正在那里画扇子,旁边站着个小丫鬟,还有两个小
书童,素兰请过安,站在一边,华公子命他坐了,素兰见公子所画的扇子,也是
两枝红白桃花,设色鲜明,甚是可爱。华公子知他爱看,便递给他道:「你看看
有什么毛病么?」素兰接了过去,看了道:「兼工带写,得意得神。钱舜举、徐
熙合为一手。」公子道:「前日那把扇子带来没有?

  那是人家的,那一天我没有理会,带在身边。昨日那人来取时,我才想起给
了你。这扇子却要还他。「素兰从扇袋里取了来,双手奉上。公子看了一看,搁
过一边,便道:」你的书法,我是请教过了。你的诗词,我尚未见。何不将那《
梁州序》也作一首,赏赏这扇上桃花?「素兰笑道:」字已是勉强的,诗词上没
有工夫,不敢献丑。「公子笑道:」太拘泥了。你这样灵慧人,怕不是绣口锦心,
作出来还要比人好。不要谦,今日在这里逛半天。既要制曲,自然不可无酒。

  「叫香儿到小厨房要几样果品,并要那莲心酒来。公子道:」你们这班人,
为什么从前定要学戏?既学了戏,倒又不专于戏,学成了多少本事。我想从前戏
旦中,也没有你们这一派。就有几个小聪明的,也拿不出手,况且他们的品行,
我就不好说了。「素兰道:」我们这样本事算得什么?因是我们这等人是不应会
的,所以会写几个字,会画几笔画,人就另眼相待,先把个好字放在心里。若将
我们的笔墨,换了人的名氏,直怕非但没有说好,尽是笑不好的了。「公子笑道
:」这话也有些理,但真好真歹,人也看得出来。若你们的笔墨,真是那小孩子
写的仿格,小丫头描的花样,难道也说好不成?况且我又奉承你作什么?好歹自
然要分得清,岂可没人之善。但是你们后来这个行业倒难,这碗饭也不是终于好
吃的。

  「素兰道:」如今我们几个人,现在想出一条道路。「就将蕙芳、宝珠等要
开书画、古董,并些针线、香料、花卉、绸缎等物合成一个大铺子的话说了。公
子点头道:」这倒罢了,你们这几个人也只好老于是乡。这个铺子几时开呢?
「素兰道:」此时货物都不全,所有东西皆要到苏杭去置买。先想凑些书画等件,
布置起来,原不当买卖作,不过这几个人没有事,在那里坐了,作个公局的意思。
至于要等置齐物件,必要到十月才能完备。「华公子道:」要些什么东西,定要
到苏杭去,京里置不出来?「素兰道:」那里便宜。至于花绣刻丝等物皆是苏杭
来的。「公子道:」定要那些东西么?依我倒不要。若卖那些东西,倒俗了。
「素兰笑道:」不过有这些东西搭配着热闹些,不然也与那些书画铺一样。且既
作买卖,那伙计的薪俸饭食也须出在里头。「公子道:」自然。既开铺了,就要
打算盘了。设或将来我来买把扇子,你也必得开个虚价儿。「说得素兰笑了。公
子道:」你要些刻丝顾绣的东西,只怕我倒有,若用得用不得,就不可必了。前
日听说库房里蛀坏了几个箱子,糟蹋了多少东西,大约有七八十年没有用着他,
还是我老老太太遗下来的,只怕用不得,颜色黯淡,花样古老了。如果用得,我
每样给你些,教你开成这个铺子。至于古董书画也有,要好的不能,不过中等的。

  「素兰请安谢了,道:」府上中等的,就是外头上等的了。「正说间,香儿
领着两个书童,拿了酒盒来。珊枝见素兰喝酒,想没有什么差使,便走开了。华
公子道:」喝一杯润润诗肠,好得佳句。「素兰道:」今日真要出丑,恐石子里
榨不出油来。「公子道:」不用谦,况且是曲,一发熟极生巧。「素兰接过酒壶,
与公子斟了,自己也斟了一杯,心中好不思索。且看那潭水房山的景致,屋是一
统五间,东边临水,像怡园练秋阁光景。西边叠叠层层的危石,盘着藤萝薜荔,
陪着松柏桐杉。池内荷叶半凋,尚有几朵残荷,余香犹腻,其余草花满地,五采
纷披。后面玻璃窗内,望见绿竹萧疏,清凉爽目。素兰饮了几杯,公子道:」你
看过后面那块石头没有?「素兰道:」没有。「公子领他从屋西到后面竹林中。
素兰见有个石台,上面竖着一石,如春云岫模样,顶平根瘦,有八尺多高,浑身
是穴。公子向石根边一个小穴,指与素兰道:」你看这个字。「素兰看时,是个」

  洞天一品石「五个字,又一行是:」五月十九日米芾记。「素兰道:」这就
是米元章的一品石么?闻是共有八十一穴。「公子道:」你数数看。「素兰数了
一会,那高处及顶上的,如何望得着?也就不数了。看了一会,问公子道:」我
闻米元章拜石,成了佳话,后人便绘他的《拜石图》。听得这块石在安徽无为州
衙门里,怎么取来的?「公子道:」米元章拜的石,不是这块。那是无为军中一
块英石,也生得玲珑。这是他宝晋斋的洞天一品。若要考清这块石的来历,一时
也说不清。

  这是我祖太爷在南边作官时,地下刨出来的。从运河运到张家湾,特作了四
轮的大车,用十二套的牛才拉进来。「素兰又到各地逛了一逛,重复进来,要了
纸笔,说道:」方才倒想了几句,只是不好。「便写了出来是:春光早去,秋光
又遍,一片闲情空恋。齐纨皎洁,写他红粉娟妍。恨随流水,人想当时,何处重
相见?

  韶华在眼轻消遣,过后思量总可怜。休负了,金樽浅。

  华公子看了,不禁狂叫好道:「你这首真是黄绢幼妇,可称绝妙。恰是题画
的桃花,何等凄清宛转,动人情味。」连吟了四五遍,忽将素兰看了一会,素兰
低了头。公子凄然动容,叹了一声,又问素兰道:「你这首词是何寓意,要说得
这样?」

  素兰道:「也没有寓意。公子是画的桃花,况今秋天,似乎不能与春日赏桃
花一样题法。」公子道:「这个自然,但你另有寓意。不然,何以要说‘恨随流
水,人想当时,何处重相见’呢?而且又说:」韶华在眼轻消遣,过后思量总可
怜。‘这明明是由后思前,翻悔从前轻看春光之意。但凭你怎样惜春,而春不肯
留,又将如何呢?「素兰被他说破词中之意,只得遮饰道:」其实我倒没有什么
寓意,公子这一讲,倒像有意题的了。「公子笑道:」你明明将琴言借题发挥感
讽我,但究竟是他负我,非我负他。我如今一想,在我这里也终非了局,如今他
倒好了。「素兰见他说明,不能再辨,只得说道:」公子之待琴言,原是没有说
的。但琴言用情专一,不善变通。倘使琴言一进京来,就遇公子,有这番恩典,
他竟可以杀身相报,至死不怨的。「公子道:」他与梅庾香,到底是怎样交情?

  「素兰道:」他与梅庾香的交情,其实也不甚亲密,就是两心相照,悲多欢
少,这是人人解不出来的。一见就哭,大约前世有点因果在里头。那日扶乩说琴
言原是屈公前生之女,我想庾香前世,又是琴言什么,也未可知。「华公子道:」
这事渺茫,譬如你作了琴言,当怎样待人呢?「这句话,素兰倒有些难答,支支
吾吾起来。华公子笑道:」你作了琴言,待庾香怎样,在我这里又当怎样?事齐
乎,事楚乎?必有一个主意。「素兰面泛桃花,只是不语。公子道:」这有什么
不好说?况我们皆是光明正大,无一毫暗昧之心,难道一人只许有一个知已,不
准有两个么?「素兰道:」若论知已,自然越多越好。就以蕙芳之与田春航,琼
卿之与之金吉甫而论,春航固是蕙芳的知已,吉甫固是琼卿的知已。蕙芳之待春
航,琼卿之待吉甫,也是报知已之报了。事虽不同,情则一也。然而他们待外人
也是这样,心里却有权衡,外面若无轩轾,不露出厚薄来。所以人也不能说他们,
也不能妒他们。若琴言之心,没有一点曲折,这样就是这样,那样就是那样。所
谓孤忠苦节,不避艰险,不顾利害,其实也是他的好处。「公子点头道:」你说
得是,我毕竟不是他的知已。但度香又怎样的待他,算知已不算呢?「素兰道:」

  若说度香待他,真也是个知已。度香第一能包容,第二能体贴。琴言之待度
香,或冷一会,或热一会,笑一会,哭一会,挺撞一会。度香非但全不芥蒂,倒
反过意不去,百般的安慰他。所以他视度香也算一个知已。「华公子道:」这么
看起来,我还不如度香。这也是各人的性情,勉强不来的。「又问:」那漱芳呢?

  「素兰道:」漱芳是个和而不同的,外面虽和顺,内里却有把持。「公子道
:」

  你看我的珊枝如何?你要直说,不许恭惟他。「素兰一想,这个倒定要恭惟
几句才好,若实说了,是要闹出乱子来的,便道:」这个人还有什么议论呢?又
忠直,又正派,知恩报恩,还有什么说话。公子恩能逾格,珊枝公而忘私,城外
人都是这么讲。「公子大笑道:」这句话有些违心之论。我闻珊枝颇不利于人口。
「素兰见公子口是如此说,心上觉得很乐,便答道:」没有说他的人,他待人也
好,说他怎么呢?「公子道:」虽然这么说,我看他是个有心胸的人,就取他见
事明白,说话透彻,一句话从了口里说出来,就与人两样。所以我倒喜欢他。就
是肚子里不甚通,不如你们。我也曾教他念念诗,学学字,总弄不上来。今年稍
明白些,寻常通候的书信,也可以写写了。就这一样,别无他能。「素兰道:」
他自小没有人教过他,但他这等聪明,也没有学不来的。「

  当下喝了些酒,又吃了些点心之类,又领了他逛了逛各处地方。

  天色将晚,素兰告辞,公子道:「你若没有事,你今天住在这里,不必出城
了。」素兰一怔,尚未答应,公子笑道:「这有何妨,难道是瓜田李下么?」素
兰不语。公子又笑道:「我教你住在这里,也有个意思。先不是说那刻丝顾绣的
东西?你若住在此,我晚上就教他们翻出来,明日你看看可用得,检些去,省得
又费第二回手。不过是这个意思。」素兰起初当是戏言,及听了这话,甚是感激,
便道:「果然,天也晚了,也恐赶不出城,我也要与珊枝谈谈,就在他那里住罢。」

  公子道:「很好,我就去看那些东西。」说罢,带了小丫鬟进去了,一径到
夫人房里,将素兰的和词给他瞧。夫人看了,赞好道:「是今天题的么?字不是
你写的,是珊枝写的么?比往日好多了。」华公子笑道:「正是。」又道:「前
日库房楼上那几箱的花绣片子,听得说都坏了,还有好的在里面么?」夫人道:
「那六个箱子,坏的算起来,也不过三分,有七分好的,而且倒是顶好的材料,
如今新的还不及他。我已将好的挑了出来,分给十珠了。此刻还有三箱存着,要
挑还可挑得出两箱,问他怎么?」公子道:「我想留着这些东西也无用,霉烂了
也可惜,不如赏人。如今有几个相公,要开个铺子,正要到南边买些东西,又没
有人去买,我想起来,何不把这些赏了他们,我们自己也用不着的。」夫人道:
「明日再挑些看看,如有好的,就给他们。」当夜无话。

  素兰在珊枝房内歇了,珊枝听得素兰在公子面前赞他好,十分欢喜,就与素
兰谈心,又要与他换帖。素兰虽不满珊枝,但见他这番相待,也乐得送情,应许
了与他结盟。二人谈了半夜,方各安睡。

  明日,华公子吩咐将那三个箱子抬下楼来,再叫十珠婢挑选,选出两箱可用,
都是些绣蟒以及刻丝顾绣的裙料、褂料,还有枕簪桌围、椅披,各色铺垫料,并
零件荷囊、扇袋的花片子,共装了两大箱,算起价来,也值数千金,叫人抬出去,
放在珊枝屋里。公子又问宝珠要出那文房什物以及玩器、书画闲放着不用的那本
帐来。宝珠找了出来,公子看了,把笔点出了几十样是:「新坑大端砚四方、中
端砚六方、□石砚十方、假铜雀砚二方,徽墨二十匣、印色一斤,田黄石图章两
匣、青田石图章两匣、寿山石图章十匣、昌化石图章十匣,嘉兴刻花竹笔筒十个,
大铜炉四座,大磁瓶一个、大磁瓯一个、宜兴茶壶二十把,云南玉碗一对,玉盘
一个,围棋子两副,象牙象棋子两副,宝晋斋帖两部、阁帖两部、绛帖两部,其
余杂帖数十种,南扇五十把、团扇四十把、绣花宫扇二十把,宣纸二百张、高丽

  笺纸一百张、蓝绢红绢笺共四十张、白矾绢四匹、冷金捶金笺对纸共六十张、虚

  白笺一大捆,湖笔大小二百枝,香珠三十挂,香料十斤,英德石四座,玉烟
壶四个、玛瑙烟壶八个、水晶烟壶十二个,玉如意四匣,宋元名款赝笔字画四十
轴,手卷十二个,册页二十本。「把十珠婢忙个半天,才找全了,堆了几张桌子。
公子吃过饭,点清了,也一样一样的搬到外边,叫素兰点了,珊枝与他开了一篇
帐单。素兰见了,喜不可言,这也再想不到的事情,竟有了半个古董铺了。在珊
枝处吃了饭,珊枝帮他一样样装好,装了几木箱,用棉花碎纸塞了空处,免得车
上碰坏,也收拾到下午时候。华公子出来,素兰谢了,说了多少感恩的话。公子
道:」我昨日与你讲明的,没有什么好东西在里头,这个比不得自己留下的。若
铺子里卖的东西,也不过如此。若拿真古董出来,人也未必认得。「素兰道:」
这已好极了,一刻时候要找这些东西,那里去找?「就谢了公子出城。珊枝已预
备了一个大车,拉了这几个箱子,与素兰送出城去不题。

  且说蕙芳等昨日早上见华公子叫了素兰进城,后来打听得一夜未归,今日又
将一日,尚未见他回来,心里猜疑为什么事耽搁两日。再着人到素兰处打听,恰
好素兰已回。少顷,素兰到蕙芳处来,讲华公子要他题那《桃花曲》,并待他一
番光景,赏他好些东西,这铺子竟可开成了。蕙芳也甚喜欢,即同到素兰处,点
了两枝蜡,开了箱子,一件一件的看了,对素兰道:「这些东西若全买起来,也
要好几千银子,而且未必有这好材料。再到度香处添几样,就可添可不添了。我
明日就把橱柜制办起来,叫花儿匠来收拾花草。八月中秋竟可以开了。」素兰道
:「题个什么名字呢?」蕙芳道:「我想题为九香楼可好么?」素兰道:「好个
九香楼,妙极,妙极!」又请了宝珠、漱芳、玉林、兰保等来,大家看了,都极
喜欢,同赞素兰能干,叫华公子这般倾倒起来,又赞他题的曲子。素兰颇为得意。

  明日,宝珠等到子云处,将华公子赏给素兰的东西,一一说了,并要子云回
去,也把帐单看了,点出:花玻璃灯二十对,大小玻璃杂器四十件,料珠灯八盏,
各色洋呢十板,各色纱衣料一百匹、各色贡缎二十匹、各色湖绉一百匹、各色绸
绫一百匹,座钟四架、挂钟四架,洋表二十个,真古铜器一件,赝古铜器七件,
碧霞玺带板两副,宝石大小六件,零星玉器一包,赝笔书画一箱,各色鄣绒衣料
十匹,沉香半斤,檀香四斤,各种香料四十斤,各种丸散三十瓶,香牛皮十张、
佳纹席十张,湘妃竹扇料一捆,桄榔木对联两副,描金红花磁碗四桶,其余玩意
物件数十件。花木随时搬出,不入数内。开了一个单子给与宝珠,宝珠大乐,谢
了谢,道:「这几日不必搬出,到开市那几天,搬到那边去罢。」春航知道他们
要开铺子,又闻得华公子、徐度香帮了许多物件,也要与蕙芳些东西。但系苏小
姐过门未久,虽然鱼水情深,但将蕙芳之事骤然说起,恐他疑心,要吃醋起来,
只得托辞要了二百两赤金,送与蕙芳添买货物。

  蕙芳本想不受,但恐春航心上过不去,又见宝珠、素兰得了多少东西,自己
又有好胜之心,只得收了,托子云着人到苏杭添置一切。子云封了金子,开了一
个清单,写了一封书,着人到他乃兄署中,叫管总的徐福亲自制办。

  一日,子云正与静宜、南湘、高品闲话,只见书童拿了一包书信进来。子云
一看封面,是屈道翁在南京途中寄来的,心中一喜。折了总封,里头有十几封信
与各相好,却都是琴言笔迹,说自己跌坏了膀子不能写,无非是些道谢等语,内
有怀怡园诸同人五古一篇,并沿途七律八首。又见琴言另有一封信,子云拆开,
内里是三封,一封是诸名士同启,一封是众弟兄同启,一封庾香才子手启。子云
一一折看,与他们及与诸名旦的写得已经沉痛,及看与子玉的信,是和的《金缕
曲》,只见写着是:岂料真如此。只朝朝、泪珠盈把,袖痕凝紫。烟水孤村何处
也,回首迷离难视。又雨细、斜风不止。若果梦魂飞不到,望长天、早趁江云驶。

  须一刻,走千里。报君近事心先喜。纵生离、只身还在,自应胜死。勉强加
餐期日后,要使形骸尚似。

  居两地、从今伊始。自古多情成积恨,恨东流、不接西流水。

  肠断矣!写此纸。

  子云等看了大奇,道:「不料玉侬竟能与庾香那首工力悉敌,一样沉痛。」

  高品道:「玉侬学问几时长的?我去年没有见他能如此。」次贤道:「这是
新进长的,不料受乃翁陶熔了几天,就这些进境。若过两年,不知要好到怎样呢!」

  南湘道:「我只道庾香这首词是绝唱,不能和的,谁又想和出这一首来,我
看倒非玉侬不能。」又见另写着一纸道:本要依韵,因原唱烂字韵不能再用,勉
强拾取,反失性情,故另换韵。六月初九日,阻风燕子矶,见铁索练孤舟,俗称
乃陈妙常妆楼下,即秋江送别处。回想从前置身优孟,曾演此事,不料今履其地
矣。

  触目伤心,愁多于水。犹幸南风打头,吹我北向。夜梦偏左,言与心违;村
鸡一鸣,揽衣起坐。伤哉,伤哉!何可言也!勉力加餐,愿期后会,请自宽解,
以侍晨昏。

  夏秋多厉,千万珍重。琴言百拜。

  子云等看了,叹息一会。子云道:「怎样呢?将庾香请来罢。」次贤道:
「不可。这首词他若见了,必有一番伤心痛哭,那时在这里倒教他难为情。不如
送去与他,索性使他哭个尽性罢。」子云即着人将琴言并道生的信,送与子玉。

  却说子玉自前日春航处见了诸名旦,单少了琴言一人,又感伤了数日。一夜
在睡梦中,忽见云儿走来道:「少爷,琴言回来了。」子玉听了大喜,即问道:
「在哪里?」云儿道「就在门外。」子玉忙到大门外一望,只见烟水茫茫,查无
涯涘,便失惊道:「这是什么地方?」迷迷离离,心无主意,沿着江堤走去,唯
见白浪滔天,帆樯来往。走了一箭远路,忽又见云儿赶来道:「琴言在船上呢,
闻说在燕子矶下守风。」子玉道:「此地到燕子矶有多远?」云儿道:「这是观
音门,燕子矶就在前面了。但须得个船渡去。」二人在江边站了一会,见有一个
小艇来,兰桨咿哑,极其干净。到了岸边,仔细一看,那荡桨的可不就是琴言。

  子玉叫道:「玉侬从那里来?」只见琴言拭一拭泪,将船拢了岸,子玉上了
船,却又不见了云儿。子玉模模糊糊的问道:「云儿呢?」琴言道:「他又到前
面去了。」子玉听琴言讲道:「一月之别,令人想死,你看我的眼睛都哭肿了,
你倒绝不想着我。你那首词我将他烧了灰,吞在肚里,变了一肚子眼泪,哭也哭
不出来。」子玉道:「可不是?你那上车时,我眼前一阵乌黑,倒像坐在你的车
沿上,同了你去。后来你把我推下来,我像跌醒似的,回去了,病了十几天,怎
么说我不想着你呢?」琴言道:「你怎么能到此地来?隔了二千五六百里路呢。」
子玉道:「方才云儿同我来的,我觉也不甚远,一出大门,便到这里。」琴言一
面荡桨,一手搭在子玉膝上,说道:「我如今恨你,我作了东流水,你作了西流
水,接不到一处来。」子玉尚未回言,只见琴言袅袅婷婷的站起来,坐在子玉怀
里,一手勾了子玉的肩。子玉甚觉不安,要扶他起来,忽然不是琴言,变了一个
十七八岁女郎,高鬟滴翠,秋水无尘,面粉口脂,芬芳竟体。子玉大惊,要推他
起来,却两手无力,一身瘫软,只好怔怔的看着他。听得那女郎低低说道:「良
宵风月,千里姻缘。妾家不远,长板桥头,青楼第二门便是。君如不弃,愿订绸
缪。」子玉大骇,心跳了一会,说:「桑中陌上,素所未经,此言何其轻出,一
入人耳,力不能拔。知卿虽是戏言,但仆不愿闻此。」急欲起身离坐,被那女郎
挽住,□□的笑道:「世间有此呆郎,是何腐见,踽踽凉凉,一至于此。但君拳
拳于杜玉侬,非为色耶?男女相悦,天经地义,君何以胶柱之性,作刻舟之想。
且两人凿枘,情何以生?你若非好色之心,你且将爱玉侬的心说出来。君虽口具
雌黄,想难文饰。若以貌论,你看杜玉侬及我么?如今是泪眼将枯,面黄于蜡,
憔悴欲死,劝你不必假惺惺,弃了他罢。」

  把子玉一把搂紧。子玉大窘,只得叫道:「云儿快来!」那女郎又道:「呆
郎,你叫什么?难道天下有女子调戏人的么?」子玉道:「你将何为?」那女郎
道:「我也不过怜才爱貌的心,君固男子,岂无能为事耶?」子玉越急。正在无
法,只见一个船拢将过来,船窗相对。却见琴言坐在舱里,吟他的《金缕曲》,
凄惋欲泣。

  子玉叫道:「玉侬救我!」那女郎发起怒来,将他一推,狠狠的骂了一句,
道:「世间有此措大,令人气忿欲死!」子玉见两船相并,便从船舱里跨了过去。

  一见琴言,喜不可言,但仔细看他,果然是泪眼将枯,面黄于蜡,见了子玉,
惟有掩面悲啼,子玉便觉心如刀割。琴言说道:「谁叫你老远的来,怎么忘了我
的话?我是叫你不要来的,你看这一派长江,太太心上不惦记你么?适或受了些
惊险,叫我如何当得起?」便呜呜的哭起来。子玉好不伤心,极意宽慰。琴言道
:「我今和了你的词。」即取出来给与子玉。子玉接了过来一看,不见有什么词,
就是从前到华府去时寄他那块帕子,唯觉血泪斑斑可数。子玉此时心中如万箭攒
心,停了一会,问道:「为何你一人在此,你那义父道翁先生呢,那里去了?」

  琴言道:「你问我那义父么?」叹了一声,又泪如雨下,停了半晌说道:
「我也为要见你一面。不然,这个地方就是我葬身之地了。」子玉不解所言,尚
要问他,只听得后船舱有人出来,不见犹可,一见吓得魂不附体。原来不是别人,
是他父亲梅学士,满面怒容,见了他大喝道:「无耻的东西,在家作得好事,如
今又背了你母亲跑出来,这还了得?」子玉这一唬,口中不觉「哎呀!」一声,
要想往那个船上躲时,一脚踏了空,「扑通」的一响,落在江里。

  将身一挣,出了一声冷汗,原来是个梦境。只听得虫声唧唧,月照纱窗,倚
枕自思,唯有黯然神伤而已。

  明日,子云处送了琴言的和词来,子玉看了,一恸欲绝。

  过了半天,将这信与这词足足念了有百余遍,又喜琴言学问大进,竟成了名
作,便缝了一个古锦囊,置了此词,佩在身上。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font=宋体][size=4][/size][/font][/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24 23:13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五十四回才子词科登翰苑佳人绣阁论唐诗

  话说子玉得了琴言和词之后,悲楚了好几日。又想起那个梦,见琴言十分憔
悴,不知是何吉凶,只是郁闷不解,终日精神涣散,涕泪沾巾。

  一日,梅学士的家书回来,与颜夫人说在任上很好,也取了多少真才实学的
士子。现今有个进士,保荐博学宏词进京,托他带了三千金回来。说子玉年已十
九,可以完婚,若要等我任满回来,要到明年冬天,适或又有调动。更觉迟了。

  况王质夫又系至亲至好,一切可托仲清料理,不丰不俭,叫颜夫办了这件亲
事。

  又与子玉一个谕帖,说近日寄来诗文颇有些进境。

  今秋有宏词之试,你要自己明白,如可以自信去得,即求人保荐。如果不能
自信,也不必好此虚名。颜夫人问子玉道:「你父亲问你信得过再去,信不过就
不用去,你是怎样?」子玉道:「自信呢,也拿不稳必定可龋但如我这样的也多,
就考不上,也没有什么不是处。」颜夫人请文辉来商量,将家信与他看了。文辉
道:「方才亲家与我的信,也是这些话。我去年就来问过的,我那里是早已预备
停妥,不论迟早,总在八九两月之内罢。至于考是必要去的,这有什么自信不自
信,这事也在我,表妹不必费心。剑潭、恂哥也都要去的,一同求人保荐就是了。」

  颜夫人道:「至于子玉的姻事,妹子实在不在行,也没有一个料理的人。总
求表兄事事说明,应该怎样,我们这里就遵着办,倒不要含糊才好。」文辉道:
「这事也没有一定的办法。我们这样局面,太省也省不来,外面的排场是必要的。
剑潭倒还明白,表妹一切吩咐他就是了。」坐一坐,别了颜夫人回去,将子玉、
仲清、王恂托了刘尚书保了。

  考期三日前就忙乱起来,各士子投印结,买卷子,海内文人纷纷拥挤,自致
仕先达以及布衣,共有七八百人。子云托人保了次贤,次贤忽然的抱病起来,不
能赴考,子云甚为太息。

  初九日派了几位阅卷大臣,苏候又做了总裁,华公子派了搜捡官,徐子云派
了收卷官,刘文泽派了弥封官,张仲雨派了巡罗官。初十日一早入场,首试题目

  是《拟汉诏》、《拟唐疏》、《五经条解》、《五代南北朝年号考》、《治河策

  》、《问酌六科则例》《增损盐法利弊》、《正本清源论》八题。二试是《
大礼赋》、《大乐赋》、《大?L赋》。三试《拟杜少陵北征诗》、《韩昌黎南
山诗》,皆依元韵。这三场子玉甚是得意,第一试共有八百人,就贴去了五百,
第二场止三百名了,第三场出榜时,只取了六十名。王恂已被落,高品取在四十
九,仲清取在二十七,子玉取在第二。另期殿试,子玉文星照命,也占鳌头,共
取了三十二名。仲清、高品才高运蹇,皆被落。此科最年轻者就是子玉一人,授
了编修之职,颜夫人好不喜欢。正是身经三试,压倒群英,比中状元难得多了。
子玉见仲清、高品、王恂等落第,心甚不安,并不以此自得,反谦谨了许多。拜
了保荐老师刘尚书,是熟极的,及谒阅卷老师,苏侯见了子玉,就想起子云之言,
真是吉星鸾凤,喜不可言。王文辉与陆夫人心中半喜半闷,喜的是子玉考中,闷
的是王恂、仲清不中,但接着要办女儿的喜事,也就喜多闷少。

  一日,王恂的妻子孙佩秋与仲清的妻子蓉华,到琼华房里来贺喜,蓉华道:
「妹夫恭喜,压倒了天下英才。如今是玉堂金马,才子神仙,比今科鼎甲还要体
面了好些,这是妹妹的福气,我如何比得上来?」佩秋讲道:「二姑爷真是天下
第一个才子,我听这些赴考宏词,从前中过鼎甲,点过翰林的也有在内,也考不
过二姑爷。二姑爷不是名闻天下么?状元三年出一个,这宏词科是十年考一回,
不比中状元强得多了?」你一句,我一言,把个琼华说得脸红,又不好回答。心
上虽是喜欢,但未过门,如何可以公然领谢?只得手拈衣带,低头不语。姑嫂二
人见他不好意思,就不说了。

  蓉华见他妆台上摆设得甚是精雅,见桌上有一本诗集,蓉华翻看时,是南海
杜军门浣白夫人的诗草,蓉华道:「这浣白夫人诗怎样?」琼华道:「诗也做得
好,就是不脱闺门气,无甚体裁。」蓉华道:「你看那些题词呢,要算谁的好?」

  琼华道:「那瑶因女史十首七绝,就做得好。还有那浣香、浣兰这几首七律,
真是绣口锦心,香因慧果,这两人不知是那里人?」

  蓉华道:「这两人我七月内都曾会过,有他们的诗么?我前日倒没有细看。」

  琼华翻了出来,蓉华看了道:「果然。这浣香、浣兰是苏年伯苏侯的女儿,
浣香嫁与华家,浣兰就是田春帆新娶的夫人。这两姊妹真是才貌双全,世间少有
的。」

  琼华道:「就是他们么?怪不得母亲回来这么夸奖他们。」佩秋道:「他们
姊妹倒像双生似的,一模一样,比二位姑娘生得还要像些。」蓉华道:「我们虽
是亲姊妹,其实不很像。你看二姑娘的秀艳风韵,倒像隐在肌肤眉目里面,像个
碧纱笼罩着牡丹花,那花情、花韵,隐隐的要透在外面,然却不露出来。我近来
已是老干横斜,绝无姿态。你不见我面上,颧骨也要显出来了。」佩秋道:「这
是你近来瘦了些,终是有个外甥,自然累得慌了。我看苏氏姊妹,浣香华妍,像
朵白牡丹。浣兰清艳,像是粉芍药。袁绮香像莲花,香能及远,觉有潇洒出尘之
致。」

  蓉华道:「刘大嫂呢?」佩秋道:「刘大嫂倒像碧桃花儿似的。」琼华笑道
:「刘大嫂小小巧巧,绝像樱桃花。他又会笑,又像含笑花。这个人最有趣的。」

  又问蓉华道:「那浣白夫人诗你题没有?我打算也要题一首。」蓉华道:
「我实在心绪不佳,做出来也是不好,不如藏拙为妙。你是题的什么?你的歌行
最好,自然是长古了?」琼华笑道:「我昨日胡乱做了一篇,要哥哥改改,他倒
说好,就这么样。我细看实在不好,要重做了,还得姐姐润色润色。」蓉华笑道
:「要我润色,那就请着了铁匠,点金成铁了。」佩秋道:「我看学做诗也不容
易。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若说《唐诗三百首》,我
就很熟的,就是不会做诗。」蓉华道:「你是不肯做,做了又不肯给人看。前日
你的《七夕》诗,我就看得很好。

  为何有这样诗才,要秘不示人呢?「佩秋笑道:」我何曾做什么《七夕》诗?

  你从何处看来?「蓉华道:」我听哥哥念的,还赞得了不得,这是谁做的呢?

  「佩秋笑道:」或者就是你哥哥做的,做得不好,就说是我做的了。「琼华
笑道:」嫂嫂,你说三百首很熟,你得意是那几首?「佩秋笑道:」我最爱念的
是七绝杜牧之的几首,‘折戟沉沙铁未销’,‘烟笼寒水月笼沙’,‘青山隐隐
水迢迢’,‘落魄江湖载酒行’,‘银烛秋光冷画屏’,李义山之‘君问归期未
有期’,温飞卿之‘冰□银床梦不成’。七律是李义山的《无题》六首,与沈佺
期的‘卢家少妇郁金堂’,元微之的‘谢公最小偏怜女’。五律喜欢的甚多。七
古我只爱《长恨歌》、《琵琶行》。五古我只爱李太白之‘长安一片月’与‘妾
发初覆额’两首。「蓉华道:」你喜欢,我也喜欢些。五古如孟郊之‘慈母手中
线,游子身上衣’,杜工部之‘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写得这般沉痛。七
古如李太白之《长相思》、《行路难》、《金陵酒肆》,岑参之《走马行》,杜
少陵之《古柏行》、《公孙大娘舞剑器》,韩昌黎之《石鼓歌》,李义山之《韩
碑》。

  五律如‘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星随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时
有落花至,远随春水香’,‘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七律如崔颢之‘□荛
太华俯咸京’,崔曙之‘汉文皇帝有高台’,李白之‘凤凰台上凤凰游’,你倒
不得意么?「佩秋道:」我也有得意的,譬如那大家的诗力量大,我就不能学他。
若小巧些的,意远情长,还容易领略些。「琼华道:」《唐诗三百首》,真是全
唐诗中的精液,而温李七古止载义山《韩碑》一篇,便于初学津梁。若以的看去,
一诗有一诗的好处,亦不可以优劣论。但我看时人多好做七律,以其格局工整,
可以写景,又可以传情,无如诗中最难学的就是他,我倒怕做,只好做七古。

  唐诗中的七古佳者亦难尽述,即如《三百首》中,如岑参之《白雪歌》内云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保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着。

  写塞外胡天,偏用梨花、珠帘、罗幕、狐裘、锦衾、角弓、铁衣等字相间成
文,便成了清清冷冷的世界,妙在言语之外。

  高适之《燕歌行》云:

  战士穷边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写得军中苦者自苦,乐者自乐。王维《洛阳女儿行》云:画阁珠楼尽相望,
红桃绿柳垂檐向。

  罗帏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

  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薰香坐。

  写女儿之娇艳自然,不同年年金钱代人作嫁的光景。若沉痛悲凉,则莫如老
杜之《兵车行》、《哀江头》、《哀王孙》等篇。

  人说李、杜诗格不同,我说杜诗也有似太白处,其《寄韩谏议》云:今我不
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鸿飞冥冥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骑麒麟翳凤凰。

  芙蓉旌旗烟雾落,影动倒景摇潇湘。

  星宫之君醉琼浆,羽人稀少不在旁。

  似问昨日赤松子,恐是汉代韩张良。

  不绝似太白么?还有韩昌黎《谒衡岳庙》与《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绝
似少陵。不知二公当日有意摹仿,还是无心相像的。「蓉华道:」你真论诗真切,
将这些议论倒可以做一本诗话出来。「佩秋道:」我也看得出,却论不出来,说
不真,说不透,倒教人驳起来。「琼华道:」五律自然以真挚为贵,其余写景写
情总也容易,如杜少陵之: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四十字至情至语,为五律之冠。七律格律甚多,似以浩气流转为上。以我的
见解,首举一首为格,我想如祖咏《望蓟门》云:燕台一去客心惊,笳鼓喧喧汉
将营。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

  沙场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

  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

  这个格律最妙,后来仿者甚多。如杜工部之‘风急天高猿啸哀’,‘花近高
楼伤客心’,‘岁幕天涯催短景’,‘群山万壑赴荆门’,柳子厚之‘城上楼高
接大荒’,刘禹锡之‘王?F楼船下益州’,李义山之‘猿鸟犹疑畏简书’,皆
是此格。

  此数首为一律,亦像一手。七律中亦有最真切者,如白香山之《望月有感》
云: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这纯是血性语,几于天籁。香山诗当以此为第一。「蓉华道:」此是遭遇使
然,所以人说穷而后工。「琼华道:」穷而后工也是有的。然后人未尝无此流离
之苦,他却不能如此写,倒不写真情,要写虚景,将些凄风苦雨,和在里面,虽
也动人,究竟是虚话,何能如此篇字字真切。「佩秋笑道:」我就不喜欢这等诗,
若学了他,不是成了白话么?「琼华道:」诗只要好,就是白话也一样好看。若
极意雕琢,不能稳当,也不好看,倒反不如那白话呢。你看岑参《逢入京使》那
一首: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再如王维的: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何尝不是白话,却比雕琢的还要好。不然,就要造意深远,措词香艳,字字
是露光花气,方能醒眼,如王昌龄《春宫曲》、《闺怨》是人人说好的。其余如
温飞卿之:冰□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顾况的: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月殿影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

  字字如花瓣露珠一样,你说可爱不可爱?「蓉华道:」被你批了出来,真觉
得醒眼些。你看那些诗,首首是好的,也有可议处没有呢?「琼华道:」那我不
敢。我是什么人,敢议唐贤,不要教人笑我骂我么?「蓉华道:」这是我们的私
见,有谁知道?「琼华道:」若说可议处也有呢,我就要议那诗祖宗那一首,少
陵《梦太白》诗云: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此写得绝妙,并恐梦的不是真太白。以下接那‘魂来枫林青,魂去关塞黑’
这两句,梦的是死太白,不像是活太白了。

  何不删了这两句,直接: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如此径祝那‘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也不要,倒觉含蓄不荆「蓉华、佩
秋都笑道:」真的,删了倒好。那个枫林青、关塞黑,真有些鬼气。这是你的卓
见。还有什么可议的么?「琼华道:」还有僧皎然《访陆鸿渐》那一首,古不像
古,律不像律,不知选家何意。其诗云: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

  近种篱边菊,秋来未着花。

  扣门无犬吠,欲去问酒家。

  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毫无意味。若讲律,现重了来去两字,真已失律之至。此种诗,似是而非,
断不可以学。至于五绝小诗,另有别意,可入乐府。然尤难及者,如金昌绪之: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白香山之: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此皆信手拈来,都成妙谛。「佩秋道:」姑娘论诗,深得三昧,若去考博学
宏词,怕不是状元?又是当初的黄崇嘏了。「

  琼华笑道:「单靠几句诗中用么?」佩秋道:「二姑娘从前那些诗,我见你
还要叫你哥哥改。不是我说,你哥倒未必做得出来。若做得出来,不至三场就被
贴了。」蓉华笑道:「这句话给哥哥听见,他是要不依你的。」佩秋笑道:「我
是没有学过做诗,但我前日听他们说杜少陵的《北征》、韩昌黎的《南山》,我
将他翻出来看时,用的都是险韵。二位姑娘,我倒考你一考罢,你们说《北征》
多少韵?」蓉华笑道:「这倒被你考倒了,你是数了来难人的,我却没有数过,
而且我也记不全。」

  琼华道:「《北征》好像七十韵。」佩秋道:「你记得他有几个重韵在里头?」

  琼华道:「若说重韵,也只有一个日字,第三韵‘朝野少暇日’,与二十七
韵‘呕泄卧数日’,这是的的确确是重的。」佩秋笑道:「还有‘往者散何卒’
与‘几日休练卒’,与后‘佳气上金阙’,下又是‘洒扫数不阙’,虽是一字两
用,也要算重的。」琼华道:「这不好算重,一个是阙门的阙,一个是阙略的阙,
不过音同罢了,如何算得重韵?

  至于卒字韵更不是重。‘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之‘卒’,乃是兵卒。

  ‘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此‘卒’字,读促音,乃散何卒然之速也,
韵本两收。「蓉华道:」妹妹实在好记性。我只记得几句,最佳的是‘瘦妻面复
光,痴女发自栉’,还‘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归美明皇,其意正大,不
高于刘禹锡之‘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妖姬’,白乐天之‘六师不发无奈何,宛转
蛾眉马前死’么?至于《南山》诗,我虽看过,但一句也不记得,佶屈聱牙的,
如何念得?且字又难认,嫂嫂你倒记得清么?「佩秋道:」我原是查了来,故意
考你们的。

  若要念熟他,如何念得熟呢?且有一百韵之多,而字又难认。「

  琼华道:「你数错了。《南山》诗一百零二韵,内中一个重韵也没有,真与
《子虚》、《上林》一样,非大力量不能。」

  佩秋道:「你说没有重韵,我说也有一韵,‘尝升棠丘望,戢戢见相??。

  ‘又云:「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辐??。’不是两个??字?」琼华笑道:
「你又论错了。‘或赴若辐??’的??字,虽刻的是三点水,其意是辐??之
辏,是车字旁。我要请问嫂嫂,鸟兽的兽字去了犬旁,是读什么字?」佩秋笑道
:「

  有这个字,相还是兽字。「琼华笑道:」不是,是畜字,音嗅字。你不记得
‘因缘窥其湫,凝湛?s阴兽。’注:兽,畜产也。大约也是蛟龙所生的子,如
虫的子为虾一样的光景。「蓉华道:」可惜你不能去考,你若去考时,倒是必取
的。

  这些诗都能这么烂熟,真是亏你。「琼华笑道:」我却倒是因出了这两个题
目,新近才看熟的。「蓉华道:」你拿那《南山》诗来给我瞧瞧。「琼华找了出
来,蓉华看了两句,数了一数,问琼华道:」第七韵是什么字?「琼华笑道:」
那里有这种问法?就算熟极的,也不能记得第几韵是什么字。等我数下去。「即
一韵一韵的念出来,笑道:」是瘦字。「佩秋道:」这实在难为他了,背得这么
熟,想姑娘和韵是必定和得出来的。「琼华道:」这一百二韵,字虽难些,倒容
易用。

  那《北征》诗,方才姐姐说的‘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这个‘妲’字
就难用得很,不知他们考上的是怎样用。姐夫、哥哥的也是用妲姬的妲字,大概
除了这个,也无二用了。「佩秋笑道:」只要问二姑爷,就知用法了。「琼华脸
上一红,不言语。佩秋道:」将来二姑爷过门第一天,就教二姑爷要背清了诗韵
进房,不然关了房门,教他跪在门外,别要理他,好叫他知道咱们女人中也有个
博学的呢。「

  蓉华笑起来。琼华更觉含羞,停了一停,说道:「想是我哥哥跪过的。」佩
秋笑道:「可惜我不配,若配时,你哥哥自然也要跪了。」蓉华道:「日子快了,
我们姐妹也不能常在一处了。妹妹是个有福气的,不比我们。」又说道:「看看
你外甥再来。」便出去了,佩秋也同了出去。琼华暗想道:「姐姐一肚子的牢骚,
这也难怪他。但姐夫这样才学,终要高发的,不过迟早些罢了。」又想:「自己
的郎君才得十九岁,已能如此,真是难得。但听得从前有个什么琴言,害他病过
几场,如今不知这琴言又怎样了。」却说王文辉定了九月十九日吉期,颜夫人写
了家信,说子玉已中宏词,又即完姻,一切交与仲清办理。

  仲清打起精神,幸他本来旷达,也不将这些得失放在心里,便照常一样。过
了几日,吉期已到,两边各请喜酒,还有那些名旦夹在里头,送戏送席的,闹了
好几天。洞房花烛之夜,子玉一见,颇觉心花开放。说也奇怪,倒不是做书人说
谎,也是前定姻缘,皇天可怜子玉这一片苦心,因琴言是个男子,虽与子玉有些
情分,究竟不能配偶,故将此模样,又生个琼华小姐出来,与琴言上妆时一样,
岂不是个奇事?此事颜夫人久知,当日见了琴言即说像他媳妇。这么看起来,就
是两家的像貌也是五百年前就定下的了。一见之后,又未免有些感触起来,忽又
暗暗的解释,遂成就了良缘爱果,自然也不像那梦中措大的光景。若像那梦中光
景,岂不要将个琼华小姐气死了么?明日也请了袁绮香、苏浣香、浣兰、吴紫烟、
王蓉华、孙佩秋来陪新人,群仙高会,又叙了一日。华夫人因是父亲得意门生,
又是年伯母来请他,所以欣然而来。至排场热闹,与田家一样,不能细述。以后
子玉闺房之乐,真是乐不可言。一个仕女班头,一个才人魁首,或早起看花,或
迟眠玩月,或分题拈韵,或论古辨疑,成了个闺房良友,自然想念琴言之心也减
了几分。

  一日,子玉在房中与琼华谈心,值馆中有事请他,即便穿衣出门。不意将个
小锦囊落在地下。琼华拾起解开时,见折着两张字:一张认得是子玉笔迹,一首
《金缕曲》,反复吟哦,甚觉悲楚,知是送别词。再看那一张,也是《金缕曲》,
想是那人和的。又看了信笺写着琴言的名字,不觉心中甚喜,想道:「我几次问
他那琴言,他总不肯告诉我实话,倒取笑我,说我与他生得一样,如今教我拿着
了凭据,看他回来怎样抵赖。

  原来他们有这样深情,彼此魂梦相唤,又说肠已断了几回,这个情倒是人间
少有的。「又想:」我在家时,常听得哥哥与姐夫议论这个琴言,说他这段情来
得很奇,令人想不出来的。今看了这两首词,果然非有情有恨人说不出来。「便
将那词稿收起,将那锦囊挂在一边。

  少顷,子玉回来,一时倒想不起锦囊,忽见挂在那边,便吃了一惊。琼华故
作不见,只见子玉欲取不取,如有所思,颇为可笑。子玉忍不住把锦囊取了下来,
捏了一捏,空空的,心甚着忙,知道琼华取了去了。别样倒还可以辩,惟有那信
上有琴言的名字,如何辩得来?欲要问时,又不好径问,只时时偷望琼华一眼。

  琼华忍不住笑了一笑,子玉借此进言,便问:「为何好笑?」琼华道:「我
笑么,我其实也不要笑,偏无故的笑起来。」子玉也笑道:「那里有既不愿笑,
而偏要笑的,正是:人世难逢开口笑。」琼华又笑道:「人生有几断肠时?」

  子玉听了这句,已打到心坎里来,便不敢再问,心上想:「走开了就算了,
省得讲这一番糊涂帐。」琼华已瞧出他要走,若走了,这话就说不成,便要将话
兜住他,对子玉道:「我今日见了两首好词,我念给你听。」便念将出来。子玉
笑道:「你不必论什么,单论这两首词好不好?」琼华道:「好。若不好,我还
念熟他?但我不甚懂得词中之意,你讲给我听。」子玉笑道:「但凡诗词的意也
不能讲的,一时要凑成那一句,随便什么都会拉上来。只可说以指喻指之非指,
以马喻马之非马。若要认真讲起来,那《离骚》美人、香草之言,也去凿凿的指
明他吗?」琼华笑道:「寓言是寓言,实话是实话,我也会讲。」

  子玉听了想走,琼华拉他坐了,便念那词道:「‘何事云轻散。问今番、果
然真到,海枯石烂’,第一句就讲得这样沉痛,若教我要接一句,就接不下了。

  好在一句推开,说:「离别寻常随处有,偏我魂消无算。‘人说’黯然而魂
消者,惟别而已矣‘,你便说魂消还不算,也不晓得消了多少了。’又过了、几
回肠断‘,这肠也断了几回。」说到此,想了一想,又道:「’只道今生常厮守,
盼银塘、不隔秋河汉,谁又想,境更换。‘又是一开一合,这上半阙已转了三层,
这片情谁人道得出来?若算常常厮守,毫无间隔,成了一家眷属不好吗,偏偏的
又要分离起来。」又念道:「’明朝送别长亭畔。忍牵衣、道声珍重,此心更乱
‘。

  我读到此,也觉心酸,况身亲其际,不知要怎样呢。以后就去得远了,望又
望他不见,也不知他到底在什么地方,所以说‘门外天涯何处是,但见江湖浩漫。
’然江湖虽只浩漫,要说我的愁肠,只怕一半还浣不尽呢,所以说‘也难浣、愁
肠一半’。底下真是奇想,难道身虽离开了,不许我们魂梦相会么?但隔得老远,
魂梦也未必能来,或者心动神知,且呼他的名字,或者倒呼唤得来。于是非但我
这边呼他,他那里也呼唤我,两边凑合,竟能凑着也未可知。所以又说:「若虑
魂梦飞不到,试宵宵、彼此将名唤。墨和泪,请君玩。‘这句也不消解,不过和
墨和泪,请你看就是了。是这么解的不是?」子玉笑道:「解得一点不错。」琼
华道:「我且问你,这人与你常相厮守,你却怎样位置他?」子玉道:「不过侍
书捧研。」琼华道「侍书捧研,何用魂梦相唤?」子玉着了一分急,说道:「我
说你是我的知己了,自然是洞见肺腑。谁道你也不能知我,何况他人?」琼华笑
道:「我讲得这么透澈,怎说还不能知你呢?」子玉道:「别人讲些糊涂话,也
由他,你是不应该讲的。现在相貌还有些……」便住了口,琼华道:「口恶,那
你就应该……」住了口,不说下去。子玉看了琼华,琼华也看了子玉。子玉只得
陪笑道:「这事也不用讲他,横竖久后自知,也不须分辩的。我今日见着度香,
说他夫人要请你去赏菊花,还请庸庵与剑潭的夫人,并众相好的夫人。你去不去
呢?」琼华道:「我不去罢。」子玉道:「为什么不愿去?」琼华道:「一来我
也才过来,还没有满月。二来也要等太太吩咐,如太太去,我就跟了去。」子玉
道:「他们不请太太,单请你们一辈人。度香并说他夫人讲的,日子还没有定,
要一家一家去问明了,都高兴来,要全到,不准少一个,还要没有大风的日子。

  若有一个不高兴,再改期,所以预先要问定了。「琼华道:」且看我们姐姐、
嫂嫂怎样,他们若都去,我也去,如有不去的,我也就不去了。「子玉恐他再问
琴言的事,尽找些闲话与他谈。琼华明知子玉心事,也不忍再问,教他难为情了。

  正是:鱼水深情,风凰良匹;曾经沧海难为水,愿作鸳鸯不羡仙。下卷要详
叙琴言在路景况,且俟细细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24 23:14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第五十五回凤凰山下谒骚坛翡翠巢边寻旧冢

  话说琴仙出京之后,一路相思,涕零不已。十八站旱路到了王家营,渡了黄
河,在清江浦南河赁店住了。写了江船,做了旗子,制了衔牌,耽搁了三日。道
翁于漕河两院都是相好,一概不惊动了,没有往拜。道翁有个长随叫刘喜,为人
老实忠厚,四十多岁,跟随了五六年,跟过江宁侯石翁太史,善于烹调,如今叫
他伺侯琴仙。这刘喜正是个老婆子一样,饥则问食,寒则问衣,琴仙甚得其力。

  开船之后,三天到了扬州。道翁怕那些商人缠扰,要来求诗求画,请吃酒,
请听曲,便不上岸。

  但要等过关,只得在关口等候。

  是日一早想着平山堂,要带琴仙去逛逛,便在船上吃早饭,叫刘喜去雇了一
个小船,从小南门沿河绕西门而去。此日幸喜凉爽,天阴阴的没有太阳。琴仙看
那一湾绿水,萍叶参差,两岸习习清风,吹得罗衫滉漾,甚是有趣。行了数里,
见一个花园,围墙半倒,楼屋全欹,古木鸦啼,繁阴蝉噪,正是:朱楼青琐声歌
地,蔓草荒榛瓦砾常道翁道:「这是小虹园。我当日在此与诸名士虹桥修禊,眼
见琳宫梵宇,瑶草琪花,此刻成了这个模样,令人可感。前面还有个大虹园,也
差不多,略还好些。」琴仙道:「若论这个园,当年只怕也与怡园仿佛。」道翁
道:「那本来不及怡园,若能两园相并,再连到平山堂,就比得上怡园了。」过
了一会,又见满地的灵石,尚有堆得好好的几座,其余坍的坍,倒的倒,滚满一
地。又见几处楼阁,有倒了一角的,有只剩几根柱子竖着的,看了好不凄凉。过
了一座石桥,上面题着虹桥两字。那边岸上,又有个花园,虽然略好些,尚未倒
败,但那些洞房曲槛,当年涂泽的想必是些青绿朱丹,如今都成了一样颜色,是
个白惨惨的死灰色。园中高处,也望得见楼上的窗子,十二扇的只有七八扇,还
有脱了半边,斜挂在上面。惟有树木茂盛,密层层的望不见天,那些鸣蝉嘶得聒
耳可厌,倒过了好一会才过完。便又过了一座石桥,三面皆通,署名为莲花桥,
甚是完整。河面略宽了些,两岸绿柳阴中露出几处红墙梵刹来,俨然图画。又见
有几处酒帘飘漾,曲径通幽。琴仙游览不荆忽见前面有两个游船来,琴仙举眼望
时,只见有两个人光了脊梁,都是皤皤大腹。那一个船坐着两个妇人,浓妆艳饰,
粉黛霪霪。琴仙忽见他义父低着头看水,把扇子遮了脸,不知何意。琴仙又见那
两个妇人都眼澄澄望着他,一个还对他笑盈盈的。两船紧挨他的船身过去,两个
妇人越看得认真,倒像要与他说话一般。琴仙不好意思,低了头望着别处。船过
去时,琴仙身上忽然打来一样东西,吃了一惊,掉在船板上,看时是一方白绢,
包着些果子。道翁一笑,拾起来解开,是些枇杷、杨梅、菱、藕、桃、梨之类。

  琴仙还不知从何处打来,问道翁这包从那里掉下来的,道翁道:「是那船上
抛过来与你的,这倒成了安仁掷果了。」琴仙方明白是两个妇人送给他的,脸便
红起来。道翁道:「这也不必管他,他既送来,也是他的好意,扰了他便了。」
自己倒先吃了一个枇杷,琴仙终不肯吃。道翁道:「方才这两人,是盐商家的伙
计,认得我,我怕他们见了回去讲,又要来缠扰。幸他们没有见着。」船到了一
处,道翁同了琴仙上去逛了。琴仙见是个庙,进了山门,有个小小的园,也有阑
干亭子,中间三间厅屋,写着平湖草堂。逛了一逛,也没有甚意思,便又下了船。

  到了平山堂,景致就好了。山脚上就是青松夹道,清风谡谡,凉浸衣衿。一
磴一磴的走到山门,进去瞻谒,宝殿巍峨,曲廊缭绕,一层高似一层。四处灵石
层叠,花木繁重,瑶房珠户,不计其数。不过也是旧旧的了,还不见得很荒凉。

  过了御书楼,才穿到平山堂上来,见了欧文忠公的亲笔。见有个和尚出来,
见了道翁,忙笑嘻嘻的上前施礼,问道:「屈老爷儿几时到的?僧人眼也望穿了。」

  道翁一看见那和尚,有五十来岁,白白净净,高颧骨,颐下有三寸长的黑须,
记得是个知客,忘了他的名氏,便也拱一拱手,道:「才到。现等过关,今日晚
上就要开船。」那和尚道:「那里有这样要紧,自然盘桓几天。」

  便骨碌碌两眼在琴仙面上转了几转,看琴仙穿着件白罗衫子,脚下一双小皂
靴,便知道是他的少爷。便也两手和南,琴仙也还了一揖。和尚连忙让坐,问了
道翁去向,即叫人拿出茶来,笑嘻嘻的对着琴仙道:「少爷是头一回来,不晓得
我们这里有个第二泉,请尝尝这个第二泉。」又吩咐人,快将泉水泡那龙井茶来
:「明日你们到镇江,就尝第一泉,也不能胜似这个。」

  道翁道:「那第一泉也实在费力,往往取了出来,也不见行得甚好。」和尚
道:「你要把索子量准了尺寸,潮长时二丈四尺五寸,潮落时一丈六尺就够了。

  放到了数,才把桶盖扯起。

  若没有到泉出的地方,扯开了盖子,江水灌满了,泉不得进去。

  所以往往取出来不见好,就是没有量准尺寸。「道翁道:」是了,我只晓得
金山脚下为第一泉,却不晓得潮长潮落时的尺寸,故取出来仍是江水,倒辜负了
这个第一泉了。「和尚道:」容易,明日我们摆过江去取来,吊桶是现成的。

  「道翁道:」也罢了,这第二泉尝了也不输似第一泉。「那和尚道:」屈老
爷,我们想杀你了。你去年说,三月内就转来的。四月里包七太爷、鱼三老爷在
这里赏芍药,看罂粟,说起你来。说三月十五,盐台大人的寿旦,盐务里干礼之
外,还要做架屏。一时扬州城里,竟选不出一个作家来。其实,翰林进士不少在
这里,他们说做得不好,只得到江宁去找侯石翁老爷,送了十二色礼、六百银子,
又请王大老爷王蒙山写了,又是三百两。他们说,那时你老人家若来了,只消一
桌酒,又快又好,连写带做不消两天工夫,岂不省事。等你不来,教他们东找人
西请人,好不为难。「

  道翁笑道:「这些商家就多花几个钱,也不要紧。」和尚对琴仙道:「少爷,
那边还有个花园,请去逛逛罢。」琴仙也想逛园,不敢说,看着道翁。道翁道:
「也好,索性逛一逛。」

  和尚叫人开了门,引进了园。可惜是夏天,虽然今日没有太阳,也是热烘烘
的,有那树木丛杂,翳障了不透风。各处逛了一逛,和尚又指那口井,说就是第
二泉。平山堂是江南胜地,凡各处过客到此,无不游览。那和尚眼中,男男女女
也见过几千万了,却没有见过琴仙这样美貌,倒也不是邪心,不过那一双滑油油
的眼睛,又生在个光头之上,分外觉得不好些。只管参前错后,挨来挤去,殷殷
勤勤,借着指点景致,若遇见石径难走地方,他便搀一把,扶一扶,琴仙的纤手
倒被他握了好几回。琴仙心上好不恨他,脸上已有了怒容,便对着道翁道:「回
去罢,恐天要下雨。」和尚道:「不妨,就下雨难回,敝山房屋颇多,尽可下榻。」

  道翁也恐下雨,且闻隐隐的起雷,便也要回去了。

  那和尚尚要挽留,道翁决意要走。琴仙见那开园门的几个人,问他刘喜要钱,
刘喜给了一百大钱,尚还嫌少。和尚喝退了,直送出山门。道翁与琴仙下了船,
仍坐船而回。只见往来游船甚多,一去一来,也有大半天。回来船已过关,等道
翁、琴仙上了大船,即打了三回锣,抽了跳,开起船,趁着微风,到了瓜州,又
要过关。这瓜州地方没有什么逛处,道翁也无相好,明日又耽搁了半天,过了关,
一日半到了江宁,在龙江关泊下。

  道翁忆着侯石翁,要在此与他盘桓几日。一早带了琴仙并刘喜,雇了个凉篷
子,由护城河摇到了旱西门,进城雇了肩舆,到凤凰山来访侯石翁。这个侯石翁,
是个陆地神仙,今年已七十四岁。二十岁点了翰林,到如今已成了二十三科的老
前辈,朝内已没有他的同年。此人从三十余岁就致仕而归,遨游天下三十余年。

  在凤凰山造了个花园,极为精雅。生平无书不读,喜作诗文,有千秋传世之
之想,当时推为天下第一才子。但此翁年虽七十以外,而性尚风流,多情好色,
粉白黛绿,姬妾满堂。执经问字者,非但青年俊士,兼多红粉佳人。石翁游戏诙
谐,无不备至。其平生著作,当以古文为最,而世人反重其诗名,凡得其一语褒
奖,无不以为荣于华衮。盖此翁论诗专主性灵,虽妇人孺子,偶有一二佳句,便
极力揄扬,故时人皆称之为诗佛,亦广大法门之意。而好谈格调者,亦以此轻之。

  道翁与琴仙到了园,叫刘喜先将名帖送进。琴仙见这个园四面尽编槿竹为篱,
种些杂树。望着里头,疏疏落落,有几处亭台院宇,甚是清旷,却无围墙。不一
会,刘喜同了一人出来,说请就将肩舆抬进。琴仙在轿窗里看时,高高下下,弯
弯曲曲,有长松夹道,有修竹成林,有飞瀑如帘,有清泉作带,有三两处楼台接
连,有十几抱树木交格,鹤羽皑皑于栏中,鹿鸣呦呦于栅内。到了一处,下了轿,
走上前去。只见松石边,迎出一位老翁来,飘飘然有凌云之气,不衫不履的,上
前一把拉了道翁的手,把琴仙看了一看,也一把拉了他的手,拉进了三间书屋。

  道翁与他叙礼,命琴仙拜见。石翁问道:「这位郎君,与你是何瓜葛?」道
翁道:「此是小儿。」石翁呵呵大笑,道:「俭腹人要充饱学,寒乞儿要装富翁,
再醮妇还想学新嫁娘。

  你是个秃尾猢狲,怎么忽然有个小儿?难道这位玉郎是你口里吐出来的?

  「道翁笑道:」胡说,这原是我过继的螟蛉。「石翁又笑道:」原来是螟蛉。

  「便拉住琴仙,两目注定,说道:」请起,请起。好个玉郎!何物老妪,得
此宁馨儿。难得,难得。「两人叙了叙契阔,就高谈起来。琴仙在旁,听那侯石
翁声如洪钟,明炯炯两只三角眼睛,疏疏两撇白髭须,纵横舌辩,口似悬河。听
得他将些疑难的经典来问道翁,说经书上什么什么怎样解,史书上什么什么怎样
解,子书上什么什么怎样解,《汉书》上什么什么怎样解。却见道翁一一的回答
出来,石翁不住点头。后来见道翁也问了他几种书,石翁也答得明明白白。

  两人又对驳了一会,各自抚掌大笑。石翁即吩咐家人备出饭来,石翁是不饮
酒的,拿出来陪道翁。琴仙不肯喝酒,道翁善饮,便一人自酌。石翁道:「我劝
你也不必做官了,虽然得了别驾,究也难展骥足。你的相知也尽多,难道舍了这
六品前程,竟没有饭吃么?」道翁叹道:「我并非老马恋栈,但也有个难处。

  你晓得我数十年来非特依然故我,反成了个孑身,还是立锥无地。我若有你
这样仙才浓福,自然也会安享了。正是命宫磨蝎,无可如何。「石翁道:」仗文
章也尽可自豪,何必手板在身,浮沉宦海?依我殊可不必。或身依莲幕,或遨游
名山,岂不自由自在!「道翁道:」你不见汤临川与梅国桢的回书说:「少与诸
公比肩事主,老而为客,所不能也。‘仆少未立朝,老屈下位,岂能再作依人之
想。况彩笔已还,枯肠难索,虚名有限,大敌恒多。养由基如一矢不中,毁者交
集,我甚畏之。自今以后,将焚弃笔砚,善刀而藏,不作身后虚名之想,浮沉于
半刺间,以终老是身足矣。」石翁也太息几声,又问道:「王质夫、刘敬之都好
么?」道翁道:「甚好!我见他们一班的后人,个个都是佳品。」石翁道:「都
好么?」道翁道:「第一是梅铁庵的令郎名子玉,号庾香,竟是人中鸾凤。今年
若考宏词,是必中的。」石翁笑道:「宏词科也没有什么稀奇,熟读《事类赋》
三部就取得中宏词。」道翁道:「这是你老先生没有考上,所以题起你的牢骚来。」

  石翁道:「这也不然,我倒是公论。那梅铁庵的令郎怎么好呢?」道翁道:
「第一相貌就好,温然如玉,学问各样全的。」石翁笑道:「相貌好了,自然心
地灵慧,这是一定的。还有好的呢?」道翁把那几个名士一一说了,石翁道:
「今年点状元的那个田君,他的父亲也算我的门生,中了进士,就不在了。他的
母舅张桐孙也与我相好。这徐公子自然不用讲了,晓山相公可为善人裕后。」道
翁将怡园诸人分题的对子念与,石翁也赞了几联,说道:「倒不料一班小孩子居
然能这样,真是英雄出少年,我辈老头儿,倒要退避三舍了。」

  道翁又将那篇序文念了,石翁赞了两声,道:「竟是一篇唐文,宋人四六无
此谨严。但其中有两句,还要斟酌斟酌。」道翁道:「就请教,那两句呢?」石
翁道:「琉璃研匣,翡翠笔床,是用《玉台序》。但他一浓一淡,相间成文,便
入古格。

  他是‘琉璃研匣,终日随身;翡翠笔床,无时离手。’此等句倒好。你换了
置鸲眼之端溪,卧鼠须之湘管,此调便入时格。

  篇中虽有丽句,却带古艳。惟此二语稍时,不称通篇也。只要点去鸲眼鼠须
四字,就救转来了。‘琉璃研匣,常置端溪;翡翠笔床,时安湘管。’便是六朝
句法,老弟以为何如?「道翁道:」真一字之师,敢不拜服!「道翁又饮了几杯
酒,道:」老兄近来诗力益肆,正如浔阳九派,泛滥横溢,弟倾心已久。但阁下
之诗,无论游戏之言,也入全稿,似乎不可。何不分为内集、外集?「石翁道:」

  游戏之言,颇得天趣,《三百篇》不废《桑中》、《溱洧》,何以圣人当日
删《诗》,也不另编一集呢?「道翁道:」此是存本国土风,且寓惩创读诗者之
逸志。

  若以吾兄现身说法,似以逸志为正音,以游戏为风雅,譬如群仙齐集于王母
瑶池,而曲巷青楼之妖婢连袂而来,且得与彩鸾、双成并坐其间,无目者以为同
一丽姝,而识者则既灌而往,已不欲观。且有妨于名教之作,尤宜割爱。兄如赵
飞燕、卓文君风流太过,固不肯为小节所拘。但身后之名,权在人口,吾兄岂不
自知。特以才华侗傥,厌作绳墨中生计耳。「石翁道:」敬佩良箴,自后必为留
心,以赎前咎。「忽然看看琴仙,说道:」琼枝太艳。「又笑道:」无逾我园,
无折我树檀。「琴仙听了说他」琼枝太艳「,便有些不悦。道翁望着园中道:」

  你这园真好清净,正是合着‘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两句。「

  石翁听了,始不为异,忽然悟了,说道:「可恶!可恶!」道翁也笑。石翁
道:「你送我副对子,要说得真切,不要那隔靴搔痒的话。」道翁念道:「天下
词人皆后辈。」石翁大笑道:「当不起,但马齿加长也还说得去。」道翁笑道:
「下联倒难对呢。」又说道:「此地有个卢莫愁,借他对一对罢,‘卢家少妇是
乡亲。’」石翁狂笑起来,道:「这个不可。这一句倒可用作印章,作对子不好,
再想副大方些的。」道翁道:「我又想了一副,但你又要疑心的。」石翁道:
「你且说来。就骂我,也只要骂得切当。」道翁道:「腹不负我,我不负腹;文
如其人,人如其文。」石翁想了一想,道:「对子虽非是你的好心,但于我颇合。

  文章具在,也是共见共闻的,千秋位置,自有一定,就用这一副罢。「石翁
见琴仙玉笋尖尖的,拿了把扇子,便要他的扇子看,顺便拉他的手看了一看,赞
道:」此子有文在手,是有夙慧的。「便将他的手,翻来翻去,迷离老眼,看了
两回,又将自己扇子递与琴仙。琴仙见这扇上画甚好,不忍释手的看。石翁将琴
仙的扇子看了一看,原来是道翁画的梅妻鹤子图,就拿手扇着。又谈了一回,道
翁要回船,石翁约他明日一早去游玩诸名胜,道翁应了,同了琴仙,辞了石翁,
仍旧坐了肩舆,由旧路出了旱西门,坐船而回。天已晚了,琴仙在路上始知换了
扇子,心中甚悔,回船告知道翁,道翁道:」明日我还去,与你换了来就是了。
「过了一夜,明早石翁打发人来请道翁并琴仙,琴仙执意不去,道翁亦不强他。
来人送上扇子,说昨日拿错了,道翁接了过来,也没有看,将昨日琴仙带回的扇
子与了他,即带了一个家人,坐了来船,同了去了。

  琴仙出来,取过自己扇子一看,见上面题了一首诗是:谁咏枝高出手寒,云
郎捧研想应难。

  羡他野外孤飞鹤,日傍瑶林偷眼看。

  琴仙看了,有些疑心,恍记得有个云郎捧研的故事。细细一想,心上恼起来,
欲将这扇子撕了,忽又想:「等义父回来看看,这种人何必与他相好!」便气忿
忿的将扇子撂过一边,自己倒在床上发闷。忽又想起京中事??,更加凄楚,除
了怡园一班名士之外,每见一个生人,必遭戏侮,甚为可恨,越想越气,不觉掉
下泪来。

  刘喜送早饭进来,琴仙也不肯吃。刘喜见他烦闷,便撺掇他去游玩,说道:
「大爷坐在船上也闷得慌,不如进城逛逛。

  最好逛的是莫愁湖、秦淮河、报恩寺、雨花台、鸡鸣埭、玄武湖、燕子矶。

  小的同大爷进城散散闷,老爷总要晚上才回。「

  琴仙道:「我不高兴。怪热的天气,也不能走路。」刘喜道:「若别处还要
走几步,若到莫愁湖、秦淮河、燕子矶,一直水路,坐了船去,不用走的。燕子
矶我们前日走风,没有靠船,可惜明日就过了,开船再逛罢。今日去逛逛秦淮河,
两边珠围翠绕,好不有趣呢。」琴仙道:「莫愁湖此去多远?」刘喜道:「也不
多路,就在水西门一带。」琴仙心上想起怡园扶乩有「后日莫愁湖上望,莲花香
护女郎坟」之句,说他前生坟墓在此,心上便感触起来,十分伤感,便对刘喜道
:「我有个亲戚的坟墓在莫愁湖,若去逛湖,我想去祭奠一番。」刘喜道:「这
也不难,但是没有预备祭菜。」琴仙道:「不用菜,只要一杯酒,一炷香,就够
了。」刘喜道:「那更容易了。」便去叫了凉篷子,装了一个果盒,带了香酒,
交代了伙计们,小心看船,扶了琴仙,过了小船,双桨如飞的去了。

  琴仙见是昨日所过的那条河,也有十余里,才到了莫愁湖。

  刘喜道:「我们且先逛逛,再去寻坟。」便引琴仙进了观音庵。

  到了里面,见两进重门,四面皆通,铺设精雅,满璧图书,尽是名人题咏,
内中见有侯石翁的诗文,又见有江西学使梅士燮一副对子。琴仙见往来游玩的,
也有士人,也有商贾,也有乡农,也有妇女们,摆着几张茶桌子,栏外就是满湖
的荷花。和尚便泡了两碗茶来,刘喜请琴仙坐了,他拿了茶碗又到一处去坐。琴
仙见那些人走来走去,只管的看他,有几个村里的妇人,瓦盆大的脸,鳊鱼宽的
脚,凸着肚子,一件夏布衫子浆得铁硬,两肩上架得空空的,口里嚼着甜瓜,黄
瞪瞪的眼珠,也看琴仙,当是戏台上的张生跑下来,把个琴仙看得好不耐烦,便
叫刘喜还了茶钱,一径走出。只见摇船的提了酒盒上前,刘喜问道:「这个坟地
在什么地方呢?」琴仙道:「我如何知道,要去找呢!」刘喜道:「是那一家的?

  问了姓名方可去找。「琴仙一想,乩上并未判出姓名,便呆呆的想了一会,
便说道:」我也不晓得姓什么。「刘喜笑道:」怎么亲戚的姓都忘了?那只好罢
了,从何处找起?「琴仙道:」实不瞒你说,我从前请仙,乩上判出来,说我前
世的坟墓在这莫愁湖上,却没有判出姓氏来。「刘喜道:」这话渺茫得很,那知
真与假呢?「琴仙道:」真得很,他各样事都判出来。「刘喜不好驳他。

  琴仙走到湖边,只见一湖的荷花,红的似杨玉环初酣御酒,白的似赵昭仪新
浴兰汤。中间有些采莲船,也有几个小女郎在船里,还有些小孩子光着身在湖里
嬉水。琴仙暗暗的默祷道:「上仙,上仙!承你指示了我的前身,又没有判出姓
来,叫我身亲其地,无从寻觅,殊为恨事。怎样个灵验出来,指点迷途。」

  琴仙一面祷告间,望四面空地虽多,并无坟墓。忽见莲花丛中荡出个小艇来,
有一穿红衣垂髫女郎,年可十四五,长眉秀颊,皓齿明眸,妙容都丽,荡将过来。

  琴仙谛视,以为天仙游戏,尘寰中安得有此丽姝?自觉形神俱俗,肃然而立。
见那女郎船上放了几朵荷花,船头上集着一群翠雀,啾啾唧唧,展翅刷翎,毫无
畏人之态。琴仙心中甚异。只见那女郎双目澄澄的望着琴仙,琴仙也望着他。不
一刻拢到岸来,那一群翠雀便刷的一声都飞向北去了,刘喜还拍一拍手赶他。刘
喜问那女郎道:「湖那边有什么顽的地方没有?」女郎道:「那边是城墙,只有
个杜仙女墓,看兰苕花、翡翠雀最好顽的。方才那一群翠雀就是杜仙女墓上的,
他懒得飞,搭我的船过来。」琴仙听了有个杜仙女墓,触动了心事,即问道:
「这个杜仙女是几时人?」那女郎道:「我却不知,只听说有七八十年,也是个
官家的女儿,死了葬在这里的。」琴仙问道:「何以要称他仙女呢?」那女郎道
:「他看这个地方也数得清的人家,如何有寻样华妍妙丽的女郎?见他常常的荡
个小船,在莲花丛里或隐或现的,人若去赶他,就不见了。后来见那边有个小坟,
坟周围有许多斑竹,坟后一盘凌霄花,那盖盘得有一间屋子大了。有无数的翠雀,
在里面作窠。又有许多兰花,奇奇怪怪,一年开到头。人若采了回去,就要生玻
所以地方上人,见有些灵验,便不敢作践,倒时常去修葺修葺,也没有牛羊去作
践他。到初一、月半,还有人过湖烧香呢。」琴仙道:「我也过湖看看,你肯渡
我过去么?」女郎道:「你就下船来。」琴仙即叫刘喜拿了酒盒并香,叫船家先
回船去。

  下了船,那女郎荡动了桨,刘喜也拿了一枝桨帮着他荡。

  女郎问琴仙道:「你是那里人?」琴仙道:「我本苏州人,如今从京里来。」

  女郎又问道:「如今要到那里去?」琴仙道:「到江西去。」女郎问一句,
琴仙答一句,已到了湖岸。女郎道:「我领你去罢。」琴仙道:「很好。」女郎
拿了一张荷叶、一朵荷花,领了琴仙,穿过树林。那城墙是因山为城的,走入斑
竹丛中,见两树马缨花开满,还有几棵紫薇、木槿,果然有个小小坟墓,幽香扑
鼻,开满了无数的蕙兰。山脚下有一盘凌霄缠在石上,结了一个圆顶,绿荫荫如
伞盖一般。里头啾啾唧唧,翠鸟乱鸣,清风一吹,香入心骨。琴仙先倒伤心,及
走到了这个地方,翻觉尘心涤尽,栩栩欲仙。若能结庐在此,便比什么所在都好。
扪苔剔藓的将那坟垄看了许久,便叫刘喜从火镰内取了火,点了香,浇了酒,将
那带来几样果子也摆在坟前。

  那女郎道:「我来帮你。」于是将荷花剥下一瓣,放在坟前,满满斟了一花
瓣酒,将那些果子放在荷叶里,叫刘喜将那盒子拿开,问琴仙道:「你为什么不
拜两拜?」琴仙道:「我即是他,他即是我。」那女郎笑道:「这是怎么讲,好
呆话。既有了你,就没有他;既还有他,就没有你。」琴仙听这话有些灵机,便
看着女郎,女郎也看着琴仙。琴仙道:「你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女郎道:
「我倒没见着他,倒见着你。无缘无故的祭他作甚?」琴仙道:「有个缘故,对
你讲,你也不明白。」

  那女郎道:「既不明白,也不消讲了。」琴仙就坐在地下,那女郎也坐在一
旁。琴仙颇为留恋,不肯就走,倒是那女郎催他道:「可以回去了。」琴仙只得
起身,将那些果子送与那女郎,女郎笑道:「我不吃这些东西,既然你送我,我
不受你的又不好,与你种在此处,等你将来再来看罢。」在头上拔下根簪子,在
坟前掘了几个小坑,将那桃、李、苹、梨四样种了,其余的还装在他盒子里,给
刘喜带回。琴仙看了,甚是诧异,女郎催促起身,遂下了船,渡过湖来。刘喜要
给他的船钱,女郎笑道:「不要,不要,我不是撑渡船的。」琴仙见了,更是不
解,只得作谢而别。那女郎嫣然一笑,仍荡入莲花丛里去了。

  琴仙留心望他,只见花光湖水,一片迷离,望不清楚,不知那女郎去处,只
得惆怅回船。

  天色尚早,刘喜又要去逛秦淮河,把船荡进了水西关。到了秦淮河,果见两
边画楼绣幕,香气氤氲。只见那楼上有好些妓女,或一人凭阑的,或两三人倚肩
的,或轻摇歌扇,露出那纤纤玉手的,或哝哝唧唧的轻启朱唇讲话的。有妍有□,
不是一样。那些妓女见了琴仙这个美貌,便唤姐姐、呼妹妹的,大家出来俯着首
看他,又把琴仙看得好不害羞,只得埋怨刘喜不该来。急要倒转船身回去,那两
头又来些游船,有些妓女们陪着些客,挤将拢来,个个挤眉擦眼的看他,琴仙真
成了个看杀卫。好容易把船挤了过去,听得前面窗子一响,又有一个老妓出来,
见了琴仙,目不转睛的看,又听得他叫一声:「张老保,你荡到那里住,何不同
到我们这里来?」张老保看着刘喜,把嘴往上扭扭。刘喜摇头道:「回去罢,我
们大爷不肯去的。」

  那老妓还在上面招呼,张老保摇摇手,一径荡了过去。出了水西关,好半天
才到大船。天已黑了,上了船。

  只见两个家人慌慌张张的道:「大爷怎么此刻才回?了不得了,老爷在山上
跌了一交,晕了过去,救转来,现在还哼声不止呢。」琴仙听了,唬得一身冷汗,
连忙进舱来。不知屈道翁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女子色男人好 2010-10-24 23:15

[font=宋体][size=4][color=Blue]
  第五十六回屈方正成神托梦侯太史假义恤孤

  话说琴仙上船,闻道翁跌坏,连忙进舱看视,道翁道:「此刻略清爽些,就
是半个身子动不来,想也就好的。我已服了好些药,你今日到何处去?」琴仙便
说去逛莫愁湖,有个杜仙女墓,与仙乩上说的相对。道翁也觉诧异,道:「果然
有这个坟,有碑记没有呢?」琴仙道:「没有碑记。」也将红衣女子的光景述了
一遍。道翁猜是莲花神指点,父子两个说了一会话。

  琴仙又将石翁所赠的诗,与道翁看了。道翁不觉动气,因说道:「此老游戏
散漫,习与性成,老来还是这样。我就素鄙其人,不过爱其才耳。将这扇子撕了
罢。」琴仙即将扇子撕得粉碎,一夜无话。

  明早将要过关,忽然起了大顶风,走了锚,白浪滔天,把船倒打上去,一直
打到了燕子矶,方才收住,连忙抛锚打橛,加缆守风。道翁叫过琴仙来,吩咐道
:「京中诸好友也应写封信去道谢道谢,我膀子疼,你替我写,我念给你。写行
书就是了,不必尽要楷书。」一面靠在靠枕上,一面念给琴仙,大同小异写了十
几封,又写了好些诗,足足写了大半天。傍晚风小了些,道翁知他写乏了,便叫
刘喜同他上岸去散散。刘喜同了琴仙,到燕子矶上逛了一逛,又到宏济寺看了悬
崖撒手处,再到了铁索缆孤舟,名胜不一而足,直到天黑而回。琴仙想和子玉的
词,便卧在床想了半夜才妥。明日依然大风,不能开船,即写了这首词,又写了
一封信。此外又写了两封,一与众名士,一与众弟兄,与道翁的信一处封了。道
翁命家人进城,交城守营加封递寄。

  道翁一生于笔墨一事,耗费心血,又伤于酒,前日这一跌已中了心,有时清
楚,有时昏愦,若痰涌上来,便迷了心,连话也说出来。兼之老年人了,大小便
也不甚便,这些下人如何肯来服事?就只刘喜一人又兼买办,料理饮食,是以琴
仙彻夜无眠,在中舱伺侯。偏遇了日日顶风,江中船来来往往,坏了多少。道翁
自想:「此病未必能好,就好了,也是半身不遂之症。虽道路不多,但这个瘫痪
人,到省去怎样见得上司?不如在此医好了,再去也不迟。」主意定了,叫人进
城去租公馆,遂租了旱西门内一个护国寺养病,即搬运行李,开发船价。道翁与
琴仙乘舆进了城,到了寓所,倒也干干净净的一的客房,每月房租银三两。道翁
与琴仙对面做房,中间空了两间。琴仙见这四间屋子甚是干净,院子时有两株大
槐树遮住了,不见天日。后面也是个大院子,却是草深一尺,楼下有口棺木放着,
却是空的。一边是四五间厢房,一间做了厨房,那几间与下人住了。一边是墙,
墙上有重门通着外面。初搬进来,尚未布置妥当,箱笼堆满一处。刘喜等先将道
翁并琴仙的床帐铺设好了,琴仙自将笔研玩意布置,也挂了些字画。自此住在庙
里,请医调治。

  谁知道翁命逢阳九,岁数将终,非特不能好,倒添出别样病来。因他一生心
血用枯,素有李长吉呕血之病,近来好了几年,此时重又大发,一日呕吐数次,
神昏色丧,卧床不起。过了二十余日,更加沉重。琴仙见此光景,心如油沸,日
夜在神前焚香祷告,愿以身代。道公自知不免,见琴仙如此孝心,更增伤感:
「设或中道弃捐,教他如何归着,依靠谁人?」想到此,泪流不已。正在悲伤之
际,琴仙捧了药碗进来,见了道翁,不敢仰视,惟泪盈盈的站在一边。道翁叫他
上来,琴仙放下药碗,在床沿坐了。道翁执了他的手,叫了声「琴儿」,便觉喉
间噎住,说不出来。琴仙泪似穿珠,滴个不住,只得把袖子掩了面。道翁又一丝
半气的接了一句,说:「我害了你了,你好端端……」琴仙忍住了哭,叫声:
「爹爹,且请保重。这年灾月晦,也是人人常有的。」道翁又叹了一声。琴仙道
:「药已煎好了,请服罢。」道翁道:「病已至此,还服什么药?可不必了。但
我死后,你仍旧,」又歇了一会,说道:「仍旧到京去。我看你心气已定,我可
放心。但我生无以为家,死无以为墓,照伍大夫以鸱夷裹尸,沉我于燕子矶下罢,
切勿殡葬。」

  琴仙听了,肝肠寸断,双膝跪在床前,泪流满面,惟双手捧着药碗。道翁勉
强吃了一口,咳嗽一声,又吐出许多血来。

  时日将暮,琴仙方寸已乱,不知怎样,只听柏树上那几个老鸦,呀呀呀的叫
个不祝又有一枭鸟在破楼上,鼓吻弄舌,叫得琴仙毛发森竖。时已新秋,天气昼
热夜凉,琴仙身上发冷,到自己房里去穿衣。走到中堂,一灯如豆,那盏小琉璃,
也是昏昏欲灭。窗外新月模糊,见树边有个人影一闪,即不见了。

  琴仙唬得打颤,连忙叫人,刘喜偏有事去了,那三个不见个影儿,也不知在
那里。琴仙战兢兢的走到房中,不防床前一个大乌黑的东西冲将出来,把琴仙一
撞,「哎呀」一声,栽倒在地。

  那东西一溜烟走了,唬得琴仙浑身发抖。停了好一回,爬起来,灯又灭了。

  再到外头来点了灯,重到房来,见地下有个小木盖子,将灯一照,床前一个
大碗翻在那里。原来刘喜见琴仙天天不能吃饭,今日将莲子薏苡蒸了一只一百天
的大肥笋鸭子与琴仙,也只吃了几块。刘喜又怕那几个同伴要偷吃,便将盖子盖
了,放在床下。不防那里来了一个大狮毛狗,闻见了香味,倒来打扫一空,还把
琴仙撞了一交。

  琴仙穿了个半臂,坐了一会,听得后头有响声,便又叫声张贵,不听得答应。

  琴仙又不敢去看,刘喜是请大夫没有回来,又问了一声:「是谁?」也没有
答应。

  再听得一声很响,像似棺材暴起来,又像鬼叫了几声,琴仙好不害怕。想到
佛前去求告,却又心惊肉跳的不敢前去。要不去,心又不安。重到道翁房里看时,
见昏昏沉沉的睡着了,便放大了胆,烧了一炉香,就在院子里跪下,叩头默祷,
祷了三刻工夫方才起来,树上落下一个虫,在发顶上蠕蠕的动。琴仙心慌,将袖
子拂了下来,拿了香炉,走进了房,方才坐下,心上还突突的跳。忽见自己肩上
有三寸来长的一条蝎虎,爬到胸前来。琴仙魂不附体,不敢用手去撵他,将半臂
一抖,蝎虎又倒走了回去,那尾还在他颈上一捎,琴仙骨节酥麻,不知怎样,只
得将半臂脱了,扔在地下。那蝎虎又从颈上爬在头上,琴仙唬得哭叫起来。

  却好刘喜回来了,进来见了,拿扇子打下来,一脚踏死。

  琴仙已唬得满身寒毛直竖,眼泪汪汪,且遍体发烧,眼睛冒火。

  刘喜与他放了蚊帐,看他床下只有一个空碗,便问道:「那鸭子呢?」琴仙
道:「我不在房,一个大黑狗进来吃了。」刘喜骂了一声:「那里来这个害瘟疫
的狗?我还不敢放在厨房里,恐伙计们嘴馋,来撕了几块去,倒请了这只狗了。」

  琴仙道:「你为何去了这半天才回?」刘喜道:「那王大夫今日到仪征县去
了,要耽搁三四天才回。我只得去请了李大夫,也是个名医,住的远,来回有二
十里路呢。」又问道:「老爷此刻怎样?」琴仙道:「还是这样。」刘喜道:
「如果老爷有些长短便怎样呢?」琴仙又哭道:「如果有什么不好,我也是死。」
刘喜叹了一声,到道翁房里来看了一看,就到后头去了。

  琴仙又到道翁的房来,只听得刘喜嚷道:「不好了,这些箱子到那里去了?」

  琴仙听了,慌忙出来,走到后面厢房里看时,就剩了几个书画箱,其余搬运
一空。

  见张贵、汪升、钱德的李行都没有了,此刻还不回来?这门开着,岂没有人
进来的,如何是好呢?况且盘费银子也都在箱内。老爷房内一个小扁箱,只有几
件单纱衣服。大爷你的东西全偷去了,你房里那个小箱子,也是几件纱衣。现在
我身边存不到二十两银子,适或有起事来,这怎么样呢?琴仙急得没有主意,只
得说道:「这事断不可对老爷讲,别急坏了他,且等张贵等回来,再作商量。」

  琴仙与刘喜等到天明,绝无影响,方知三人偷了东西走了。

  琴仙却不是心疼东西,见道翁如此模样,设有不测,则殡殓之费皆无,如何
是好?便哭了半日,只剩下一个刘喜,又不能分身寻觅。

  忽听得道翁叫人,琴仙急忙过去,见他歪转过身,当他要解手,问了他,摇
摇头,心上要坐起来。琴仙叫刘喜来帮着扶起,把两个大靠枕靠了背。道翁道:
「你们去找我那些诗文集来。」琴仙忙去开了箱,一部一部的搬过来。道翁问了
书名,又过了目,叫留下一本近作诗稿子,一本书画册,其余都叫烧了。琴仙哭
道:「这些诗文著你,一生的心血在内,正可留以传世,为何要烧了呢?」道翁
道:「你不知道,我没有这些东西,我也不至今日这个模样,总是他误了我。若
留下他,将来是要害人的。教人学了我,也与我一样,偃蹇一生,为造物所忌。

  断断留不得,快拿去尽行烧了。「琴仙万种伤心,十分无奈,只得到外面烧
了几种,又自藏了几种,道翁将方才留的诗文字画付与琴仙道:」这个给你作纪
念。「

  琴仙见此光景,就要忍住哭,也忍不住了,只是掩面呜咽。道翁又叫取笔砚
来,琴仙磨了墨送上,道翁要纸,琴仙又送上纸,扶正了他。刘喜搬过一张小桌,
放在床前,琴仙在旁照应。道翁喘了一会,刘喜拧了毛巾与他擦了脸,嗽了口。
道翁执着笔,颤巍巍的,一大一小,写了一篇放下,又喘了一回,眼中掉下泪来,
叫一声:「琴儿,我有句话吩咐你。」琴仙含泪听训。道翁道:「你虽幼年失路,
但看你立志不凡,我不须多嘱,你回京后自然旧业是不理的了,徐度香处尽可寄
身。」琴仙听到此,便哭起来,不能答应。道翁又道:「这个遗言你收好了,将
来到京之后与度香,他必有个道理。」琴仙接了过来,看是:六月八日偕侯石翁
游凉山,登绝山献,为罡风吹落堕地,致份腰足。归卧不起,呕血数斗,现寓白
下萧寺中,弥留之际,旦夕间事也。伤哉!伤哉!素车无闻,青绳谁吊,骸轻蝉
蜕,魂咽之潮。一?g之土何方,六尺之孤谁托?琴儿素蒙青眼,令其来依。呜
呼?度香知我,自能慰我于九原也。残魂不馁,当为报德之蛇;稚子有知,亦作
感思之雀。肝胆素照,神魂可通,不尽之言,伏惟矜察。七月七日屈本立绝笔。

  琴仙看了。不觉恸倒在地,刘喜也哭了,道翁命刘喜扶起琴仙,琴仙独自倚
床而哭,道翁道:「不必哭了,我累了你。

  殡殓之后,即埋我于江岸,也不必等过百日,你速速进京罢。

  你将我的文凭送到石翁处,托他在制台前缴了,要他与我做篇传。人虽不足
传,但我一生之困苦艰难也就少有的。「琴仙只自掩面哭泣,不能答应,刘喜也
泪落不止,满屋中忽觉香风拂拂,道翁叫刘喜与他擦了身子,换了衣裳,桌上焚
了一炉香,道翁跏趺而坐。琴仙偷眼看他。像个不吉的光景,只见又提笔来。在
纸上写了四句道:一世牢骚到白头,文章误我不封候。

  江山故国空文藻,重过南朝感旧游。

  题罢,掷笔而逝。琴仙一见,又昏晕倒了,慌得刘喜神魂失措,一面哭,一
面拍醒琴仙。琴仙跪在床前,抱了道翁双足,哭得昏而醒,醒而昏,足足哭了半
天。刘喜连连解劝道:「大爷,事已如此,人死不能复生,料理后事要紧。这么
个热天,也不宜耽搁。」琴仙那里肯听,又哭了好一会,直到泪枯声尽,人也起
不来了。刘喜扶了他起来,又拿水来与他净了脸,琴仙才敢仰视,只见道翁容颜
带笑,玉柱双垂,室中余香未散。琴仙对刘喜道:「你看老爷是成了仙了。」刘
喜道:「老爷一生正直,岂有不成仙之理。」刘喜与琴仙商议道:「前日扣下船
价二十两,已用了四两,还有十六两。我的箱子,他们算有良心,没有拿去,内
中破破烂烂也可当得二三十千,共凑起来,五十吊钱是有的。老爷的后事也只得
将就办了。或者报丧之后有些分子下来,也未可定。但这件事怎样的办呢?」琴
仙道:「这些事我都不知道,尽要仗你费点心的了。」刘喜道:「这个不消吩咐。」

  于是先将道翁扶下,易箦之后,点了香烛,焚了纸钱,昨日请的李大夫方来,
闻得死了,即忙回转。刘喜出去料理,一个人又没有帮手。棺材买不到,只得向
和尚买了那一口停放在后楼的,就去了二十二千大钱。其余做孝衣,叫吹鼓手,
请僧念经,雇了一个厨子,忙得不了。琴仙诸事不能,惟在床前守尸痛哭,水浆
不入口者两日。刘喜又疼他,也无空劝他。入殓之后,停放中堂,琴仙穿了麻衣,
在灵帏伴宿,刘喜也开铺在一边。此时正是中元时候,是个兰盆鬼节。南京风俗,
处处给鬼施食,烧纸念经,并用油纸扎了灯彩,点了放在河中,要照见九泉之意。

  一日之内,断风零雨,白日乌云,一刻一变。古寺中已见落叶满阶,萧萧瑟
瑟。

  夜间月映纸窗,秋虫乱叫,就是欢乐人到此,也要感慨,况多愁善哭如琴仙,
再当此茕茕顾影,前路茫茫,岂不寸心如割!正是死无死法,活无活法。若死了,
道翁这个灵枢怎样?岂不做了负恩人?若活了,请教又怎样熬这伤心日子?数日
之间,将个如花如玉的容颜,也就变得十分憔悴了,饮食也减了。一个来月,日
间惟喝粥两碗,不是哭,就是睡,也似成了病的光景。

  那日晚上,酸风动魄,微雨打窗,琴仙反覆不寐,百感交并起来。在房里走
了几步,脚下又虚飘飘的。听得刘喜鼻息如雷,琴仙走去看时,见枕头推在一边,
仰着面,开着口,鼻孔朝天,鼾声大振,一手摸着心坎。又见一个耗子,在他铺
上走去,闻他的鼻子。琴仙恐怕咬他,喝了一声,耗子跳了过去,琴仙也转身回
铺。听得刘喜鼻子哼哼哼的叫了几声,便骂起来,忽然一抢出来,往外就跑,唬
得琴仙毛骨耸然,不知何故,忙出来拉他。刘喜撞开长窗,望着大树直奔上去,
两手抱住不放。

  琴仙不解其故,倒唬得呆了。停了一会,不见响动,才大着胆走上前,见刘
喜抱着树,又在那里打鼾。琴仙见他尚是睡着,便叫了几声,推了几推,刘喜方
醒过来,问道:「做什么?」

  琴仙道:「你是什么缘故?睡梦中跑出来,抱住了树。」刘喜方揉揉眼,停
了一停,道:「原来是梦。我方才张贵来扯我的被窝,我正要捉他,问他的箱子,
一赶出来抱住他,不想抱着了树,又睡着了。」自己也笑了一笑,琴仙又害怕,
又好笑,同了进来,关了窗子,刘喜倒身复睡。

  琴仙也只得睡下,恍恍惚惚的,一会觉自己走出寺来,见对面有个书铺,招
牌写着华正昌三字,有个老年掌柜的照应了他。琴仙即进铺内,忽听锣声????,
又接着作乐之声。回头看时,见一对对的旌旗幡盖,仪从纷纭,还有那金盔金甲,
执刀列道,香烟成字,宝盖蟠云,玉女金童,华妆妙像,过了有半个时辰。末后
见一座七香宝辇,坐着一位女神,正大华容,珠璎蔽面。看这些仪仗并那尊神都
进寺里去了,琴仙也跟了进去,却不是那个寺,宝殿巍峨,是个极大所在。只见
那些仪从人唱名参见后,两班排立,弓衣刀鞘,俨似军中,威严要畏。琴仙躲在
一棵树后偷望,见那尊神后站着许多侍女,宫妆艳服,手中有捧如意的,有捧巾
栉的,有捧书册的,有执扇的。只见那尊神说了几句话,却听不明白。见人丛里
走出一个童子来,约十二三岁。虽然见他清眉秀目,却已头角峥嵘,英姿爽飒,
走上阶去,长揖不拜。又见那尊神似有怒容,连连的拍案,骂那童子,见那童子
口里也像分辨。两人觉说了好一会话,然后见那尊神颜色稍和,那童子也就俯首
而立。又见那尊神向右手站的一个侍女说了一句什么,那侍女便入后殿。少顷,
捧着一个古锦囊出来,走近童子身边。那童子欲接不接似的,双手将衣衿拽起,
侍女把锦囊一抖,见大大小小的,新新旧旧,五颜六色,共有百十来枝笔,一齐
倒入那童子衣兜里。见那童子谢一声,站了一会,尊神又与他讲了好些话,那童
子方徐行退下。

  琴仙看他一直出了庙门,心上想道:「这不知是什么地方?那个童子好不兀
傲,到了此处,还是那样凛凛的神色,怎么跪也不跪的,想是个有根气的人,来
历不校」琴仙将要出去,只见一个戴金幞头穿红袍的神人进来,仔细一看,就是
他义父屈道翁。琴仙吃了一惊,心上却不当他是死的。因为这个地方,不敢上前
相见,仍躲在树后。见他义父上阶,打了一恭。那尊神也不回礼,略把手举了一
举,见他义父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那尊神问了几句话,便听得一声云板,两边鼓乐起来。尊神退入后殿去了,
仪从亦纷纷各散。见他义父独在阶下徘徊,仰瞻殿宇。琴仙此时忽想他已身死,
一阵伤心,上前牵住了衣哭起来。见他义父也觉凄然,便安慰他道:「琴儿,你
受苦了,也是你命里注定的。不过百日困苦,耐烦等候,自有个好人来带你回去。」

  琴仙想要问他几件事情,却一件也想不起,就记得方才那个童子,问道:
「方才有个童子进来,那尊神给他许多笔,始而又骂他,这童子是什么人?」道
翁道:「这童子前身却不小,从六朝时转劫到此刻,想还骂他从前的罪孽。后来
是个大作家,名传不朽的。三十年后见他一部小小的著作,四十年后还有大著作
出来。」

  琴仙又问道:「这位尊神是何名号?」

  道翁道:「低声。」便左右顾盼了一会,用指头在琴仙掌中写了两字,琴仙
看是殿娥二字,也不甚明白,再要问时,道翁已望外走,琴仙随在后头。见他出
了庙门,上了马,也有两个皂隶跟着。道翁把鞭梢一指道:「那边梅翰林来了。」

  琴仙回头一看,只见江山如画,是燕子矶边,自己仍在船上,道翁也不知去
向。

  忽见一个船靠拢来,见子玉坐在舱里,长吁短叹。

  琴仙又触起心事,欲要叫他,那船已与他的船相并。琴仙又见他舱里走出一
个美人来,艳妆华服,与子玉并坐。琴仙细看,却又大骇,分明就是他扮戏的装
束,面貌一毫不错。自己又看看自己,想不出缘故来。见他二人香肩相并,哝哝
唧唧,好不情深意密,心上看出气来。忽见那美人拿了一面镜子,他们两人同照,
听得那美人笑吟吟的说道:「一镜分照两人,心事不分明。」听得子玉笑道:
「有甚不分明?」琴仙心上忍耐不住,便叫了一声:「庾香好么?」那子玉毫不
听见。琴仙又叫了一声,只听子玉说道:「今日好耳热,不知有谁骂我。」那美
人忽然望见琴仙,便说道:「什么人在这里偷看人?」便将镜子望琴仙脸上掷来。

  琴仙一躲,落在舱里,那边的船也不见了。

  琴仙拾起镜子来一照,见自己变了那莫愁湖里采莲船上的红衣女子,心中大
奇。忽又见许多人影,从镜子里过去,就是那一班名士与一班名旦。自己忽将镜
子反过来,隐隐的有好些人映在里面,好像是魏聘才、奚十一等类。正看时,那
镜子忽转旋起来,光明如月,成了一颗大珠,颇觉有趣。忽然船舱外伸进一只蓝
手,满臂的鳞甲,伸开五个大爪,把这面镜子抢去了。

  琴仙「哎哟」一声,原来是梦。睁眼看时,已是日高三丈,刘喜早已起身了。

  琴仙起来,得喜伺候洗脸。琴仙呆呆的想那梦,件件都记得逼清,将两头藏
过,单将中间的梦与刘喜说了,老爷像成了神,但是位分也不甚大。刘喜道:
「只要成了神就是了,想必天上也会升转的。」刘喜一会儿就送上饭来,说要到
侯老爷那里去,告诉老爷这件事情,要他将文凭找出来。琴仙道:「文凭也在那
个衣箱子里,也偷了去了,怎样好呢?」刘喜道:「偷去了么?那只好求侯老爷
与制台讲明,想人已死了,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刘喜伺候了饭,脱了孝衫,便
到凤凰山侯石翁处来。那侯石翁自从见道翁跌了这一交,甚不放心。隔了一日,
来找道翁的船,已不见了,当是开了船,只道他已经到任,再不料他已经身故,
心上又想起琴仙:「见了那首诗,不知是喜是恼,想来经我品题,自然欢喜。但
看他生得这般妙丽,却冷冰冰的,少些风趣。可惜如此美男,若能收他作个门生,
足以娱此暮年。」正在胡思乱想,只见刘喜进来,在地下叩头。

  石翁问道:「怎么你又回来了,不曾跟去么?」刘喜将道翁归天之事,细细
说了。又将遗言嘱托并张贵等偷去衣箱、银钱等物,并文凭也偷去了,如今少爷
在寺里守灵,连衣食将要不给起来。石翁听大惊,道:「有这等事!我道是已经
到任去了,那知道这个光景!」便也洒了几点泪。刘喜道:「此时总要求老爷想
个法子才好。」石翁道:「屈才爷相好呢尽多,但皆不在这里。我只好写几封信,
你去刻了讣闻,拿来我这里发,也有些分子来,就可以办丧事了。我与屈老爷多
年相好,况且他还有个孤儿在此,我自然要尽力照应的。官事我明日去见制台说,
就着江、上两县缉拿张贵等,并要行文到江西,恐他们将这文凭到江西去撞骗,
也不可不防的。这些事都在我。明日还到寺里吊奠,面见你们少爷,再商量别的
事。」刘喜叩谢了回来,对琴仙讲了,琴仙也没有什么感激。明日石翁去见了制
台,说知此事,又到上元县与刘喜补了呈子,知县通详了,一面缉拿逃奴,一面
行文到江西去了。

  石翁过了一日,备了一桌祭筵,一副联额,亲到寺里来上香奠酒,痛哭了一
场,倒哭得老泪盈盈,甚是伤感。琴仙在孝帏里也痛哭,心上想道:「此老倒也
有些义气,听他这哭倒也不是假的。」石翁收了泪,叫自己带来的人挂了匾额,
看了一看,叹口气,走进孝帏。琴仙忙叩头道谢,石翁蹲下身子,一把挽住,也
就盘腿坐下,挨近了琴仙,握了琴仙的手,迷离了老眼。此时石翁如坐香草丛中,
觉得一阵幽香,随风攒入鼻孔,此心不醉而自醉。见他梨花似的,虽然容光减了
好些,那一种叫人怜惜疼爱的光景,也增了许多。琴仙心上不悦,身子移远些,
石翁倒要凑近些,说道:「不料贤侄遭此大故,昨日刘喜来说了方知。不然,我
还当往江西去了。前月初十日,我到江边,见你们已开了船,谁知道有这些事。

  如今你心上打算怎样?「琴仙心里很烦,但不得不回答几句,便说道:」承
老伯的厚意,与先父张罗一切,甚是感激不荆小侄的意思,且守过了百天,觅块
地,将先人安葬了,那时再作主意。「石翁道:」这是什么主意!你令先尊是湖
北人,汨罗江是他的祖居。他数代单传,并无本家亲戚。你若到那里去,是没有
一个人认得的。况如今又是孑然一身,东西都偷光了,回湖北这个念头可不必起
了。京里人情势利,况你令尊也没有什么至交在京里。

  从来说:「人在人情在。‘不是我说,贤侄你太生得娇柔,又在妙龄,如何
受得苦?那奔走求食,好不难呢!就我与你令尊,是三十年文章道义之交,我不
提拔你,教谁提拔你?轮也轮到我,我是义不容辞的。歇天我来接你回去,这灵
柩且寄停在这里,一两月后,找着了地,再安葬不迟。你且放宽了心,有我在此,
决不教你无依无靠。你天资想是极好,将来成了名,也与你令尊争口气,我也于
脸有光的。就此定了主意,不必三心二意。」琴仙见他这个样子,两只生花老眼
看定了他,口中虽说得正大光明,那神色之间,总不像个好人。心上又气又怕,
脸已涨红,低了头,又不肯答应。石翁把琴仙的手握在掌中,两手轻轻的搓了几
搓,笑迷迷的又问道:「前日扇上那首诗,看了可懂得么?」琴仙心中更气,把
手缩进,将要哭了,便要站起来走开。石翁拉住道:「且慢,还有话说。你在京
里时,认得些什么人?」琴仙想不理他,又不好,只得忍住了气道:「人也认得
几个。」石翁道:「是些什么人?」琴仙道:「都是一班正正经经的,倒也没有
那种假好人。徐度香、梅庾香之外,还有几人也是名士。」石翁笑道:「徐度香
么,是晓山相国的公子,他与你相好么?」琴仙道:「是,现在先君还有一封遗
书与他,托他照应的。」石翁笑道:「了不得了,快不要去。这些纨?F公子,
你如何同得来的!他外面虽与你相好,心上却不把你当作朋友。你倒不要多心,
不是我说,你的年纪太小,又生得这好模样,京城的风气极坏,嘴贫舌薄,断断
去不得。你去了,也要懊悔的。自然在我这里,你令尊九泉之下也放心。

  你拜我作义爷也好,拜我作老师也好,我又是七十多岁的人,人家还有什么
议论?且我家里姬妾也有好几个,疼你的人也多,娘儿们一样,自然有个照应。

  你若要到京,这路途遥遥的,路上我就不放心。而且人要议论我不是,怎么
把个至交的遗孤撇在脑后,也不照应,让他独自去了。你想这句话,我如何当得
起?

  「琴仙只当没有听见,洒脱了手,站得远远的。石翁没趣,睁大了三角眼,
瞅了他一会,又道:」我是一片好心,你倒不要错了主意。「便起身要走,琴仙
只得又叩了两个头,道:」小侄不认得外边,就算谢过孝了。「石翁要扶他,琴
仙已站了起来,离远了,石翁走出窗外,当着琴仙送他,尚可说两句。

  谁知琴仙竟已入帏。石翁无奈,只得走了回去。想了半日,明日着人送了一
担米、一担炭、四两银来,试试琴仙的心受不受,若受了,自然慢慢的还肯到他
家里去。谁知琴仙执不肯受,刘喜也不敢作主,只得原物璧还。石翁甚怒,骂他
不受抬举,已后也就无颜再来。但心里一分恨,一分爱,一分怜,终日之间,方
寸交战,作了许多诗。幸苏州巡抚请了他去,勾留两月始归。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color][/size][/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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